上世纪的时光机里传来一束光

When My Grandma Was a Young Patriot

“传承”似乎是人活到了某个阶段,才能够慢慢品出它的分量的一个词。它关乎于智慧、精神,或者认同,还可能是冥冥之中与祖辈在思想上的碰撞和共鸣。 总之,有种不太能说清的感觉,特别是当自己有了孩子,看着他一天天长高,脚步迈得越来越大,我就越想去接近它。

姥姥家老宅子上的大红牌匾

我的外祖母姓王,5年前过世了,享年83岁。她是我最敬重的人。北方人都管外祖母叫姥姥,我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接受她大家闺秀式的教育,比如坐下时不能叉开腿;吃饭时不能隔着盘子夹菜;有客人在时,尽量在屋里待着别出来,也尽量不要插嘴讲话。 她给我读圣经、说解放区的故事,告诉我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本。长大后,我去另一座城市生活,她离开的时候,我不在身边。遗憾不予聊说。长辈将她和我的外祖父合葬在一起,每年冬天,我会找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坐清晨最早一班飞机回去,带一捧菊花去她和外祖父的墓地祭拜,然后再乘最晚一班飞机赶回来。

小学课本上说,我们这一代孩子是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对于我们来说,上世纪初的故事都太过久远。硝烟战场、烽火传奇,那个不太平的年代里,有太多的人和事,最终也只幻化成纸上的文字。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电影院看《地道战》,那时候,我觉得十余米外那张大荧幕上的黑白画面演的是离我很远很远的事情,那时候并不知道,其实从那段历史中走过来的人就在身边。我的姥姥和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以及他们的兄弟姐妹,都是披着枪林弹雨在抗日战场走过一遭的人。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姥姥,正是连接着两个时代的人,遗憾的是,在我意识到这件事时,她已经不在了。

我小时候,常常听姥姥讲解放区的故事。那时候小,姥姥口中的历史被我真的当成了“故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了,依稀记得的似乎只有那么一句:“鬼子就在两里地以外……”那几乎是每一个“故事”里都会有的桥段。

除了那句话,留在记忆中的还有另外一个物件——姥姥家老宅子的院门上,一块写着“光荣烈属”的大红牌匾。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从那个院门进出,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关于这段家史的记忆,除了那句“故事”里的话和这块牌匾,似乎再也没什么了。直到去年,我们举家从北京搬到上海,临行前我陪母亲去看望表姨。

长辈“拼凑”出的历史

“我早就让你舅去趟大同,把你太姥爷的骨灰和遗物找回来,该理清楚的要理清楚,该让小辈儿记住的要记住。”表姨在安定门的老房子里几乎住了一辈子,71岁了,说话铿锵有力。

表姨口中的太姥爷,就是我的外曾祖父,也就是我姥姥的父亲,叫王连。解放前在晋察冀敌后抗日根据地做地下工作,任河北清风店区委书记。1946年,他被组织派去大同市怀仁县开展工作,遭叛徒告密后被敌杀,牺牲的时候还不到30岁。

在我有限的模糊的记忆里,因着那块牌匾,我只知道姥姥的父亲是抗日英雄,可他具体是做什么的、在哪个部队、因何牺牲,并不清楚。20多年后,我从表姨和舅舅的口中终于又听到这段历史,感觉离记忆中的那块大红牌匾又近了些。

1980年,河北省人民政府给我的曾外祖父颁发了烈士证,他的名字——王连,被刻在清风店战役纪念碑上。可是,事情虽被记下来了,太姥爷的尸骨却从未被找到过,没人知道他最终被埋葬在哪里,或者,有没有被埋葬。

着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给表姨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大同仁怀县有一个山洞,后来被改造成博物馆,要有遗物的话,肯定在那儿。当年得知你太姥爷死了,我爸,就是你的舅姥爷,从河北定州一路走到山西大同,山间乡野,连万人坑都翻了,也没找到尸体。后来有人说他是被活埋了,也有人说是被推下了山涧……所以他究竟是怎么死的,直到现在都不清楚,只知道是代表解放军去谈判了,可是跟谁谈判、因何被暗杀,一概未知。这段历史太模糊了,什么也没留下,有件遗物也好啊,那时候,坟都不知道该立在哪儿……”

我又打电话给舅舅。他说,2017年,他查到在河北定州的县志里,简单记载着这段历史,现保存在定州市图书馆文史资料库。他准备明年抽空再去一趟怀仁县,想办法联系当地的武装部军区,看能不能查到太姥爷的下落。我说,您去的时候叫上我。

时光的尘埃和历史的奠基者

我原以为,祖辈上只有太姥爷一个抗日英雄,没想到母亲说:“何止啊,姥姥家祖上几乎全是抗日英雄,你姨姥爷90多了,身上到现在还背着枪眼儿。”转天,一大清早,我又接到表姨的电话,又是那个铿锵有力的声音:“你去拿纸拿笔,我说你记。”

71岁的老人,有着自己的说话方式,“你太爷”“大太爷”“二太爷”“我爷”“我太太”“他大兄弟”“他爹”“我姑”……几分钟后,我濒临崩溃,到底谁是谁?我知道她脑子里一定有一张清晰的网,可照这个讲法,我握着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记。我和表姨在电话里捋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弄明白了。

19世纪末,在冀中平原——河北省保定市一个叫高辛庄的村子里,王修,也就是我姥姥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生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又分别生了孩子——就是我的外曾祖父这一代,也是参加抗日战争的这一代。

我的二太姥爷,是一名战地医生,他叫王全。1938年,曾跟白求恩大夫一起共事。他的女儿王慧敏,我的姨姥姥,毕业于石家庄白求恩护士学校,1950年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美国飞机轰炸时,炸翻了一辆汽车,她被扣在汽车里面,负伤后回国,万幸,她活下来了。

我的三太姥爷,表姨说,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疯子爷”,名字未知,他是杨成武的部下,因为打仗时脑部受伤,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被鉴定为一级伤残。他有一位兄弟,也是死在战场上,跟着哪支部队不详。

还有一位四太姥爷,王玺,结婚后没几天就跟着聂荣臻元帅上战场了,后来,也死在了战场上。

前面提到的我的外曾祖父王连,以及我的姥姥王容新,抗日时加入妇救会,同时期入党。

老王家,一共十二位老革命,其中四位烈士,如今,都已不在人世。解放后,我姥姥他们有的支援大西北去了内蒙古,有的留在河北老家搞建设,还有的随军进了北京城。从我母亲和舅舅这一辈,再到我们这一代,表姨说,我们都是革命家庭里的孩子,要记住这段历史。

以上,是我从舅舅、表姨和我母亲的口中拼凑起来的信息,这段历史中一定还有遗漏的部分,表姨说,我们慢慢来,一点一点地恢复完整,做成家谱,这是家族的荣光,值得被后人记住。

我忽然想起姥姥曾经说,不管什么时候,不能忘了本。为什么姥姥从没有跟我们小辈强调过祖辈的军功,也没有让我们刻意去记住这段历史。也许在战火硝烟的年代失去至亲,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也许这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他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家史,诉说着过去。如今,我们只能从泛黄的照片上和长辈的手记中看祖辈的过往,只能在每年过年与长辈团圆时才有机会坐下聊聊岁月,问一句:你们年少时,可曾安好?

祖辈的故事对于后辈晚生来说,有时可能就是“故事”,不过有时也可能不仅仅只是“故事”,或许它改变不了我们的境遇,也无法在我们遭遇困苦时解燃眉之急,但是,这些沉甸甸的故事就像一股无形的力量,会让我们的精神世界更加充盈,在面对选择时内心更加坦然,会让我们迈出的脚步更加踏实,更会让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孩子,疲倦之时可以回望,那里有家史的力量。

我的祖辈们,他们是一 段时光里的尘埃,何其轻,却是也一段历史的奠基者,何其重。他们是一道淹没在历史里的光,我们需要拾起它。


齐琰:菁kids数字媒体运营主编 ,儿子出生后开始国内“旅居”生活,现居上海,是继厦门和北京后的第三站。日子是脚步与时间的叠加,期待在陌生的城市里,不停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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