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孩子的性教育,与自我成长一样漫长

文 | 王太太

图 |  Marc Sendra Martorel


给孩子的性教育,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为好呢?

我以为,上小学前,一起看看合适的绘本,慢慢说给女儿听就好。然而那一日在社区图书馆,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拿了一本少儿百科问答之青春期与性回来。

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看完了。

我一边压抑着内心的慌乱一边问她,额,好看吗?

嗯,好看。

我继续压抑地说,有什么你觉得特别有意思的吗?

她认真地说,原来青春期的时候不能吃太多辣,会长青春痘。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说,其实这本书你现在看还太早了些,你离青春期还很遥远呢。我应该先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不适合你看的内容。

她惊讶地说,会吗?不过里面有些字我不认识,有一个什么丸来着,是只有男孩子才有的。

我说,嗯,是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生理结构确实是不一样的,所以只有女生长大以后可以生孩子。

她突然皱着眉头说,我可不要生孩子,你说过,太痛了,是最痛最痛的那种痛。

额,是我说的没错啦,可是我也说了,看到你们的那一瞬间,就忘记痛了。后面都是加倍的快乐。

可是她并没有被我说动,只是看向其他地方,说,我再考虑一下。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闺蜜张张。

然而只说了一句,她发来的一张图就让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是一条小小的内裤,一看就知道是小小女孩子的,上面有一些血迹。

– 怎么回事?

– 今天琪琪从幼儿园回来,也没有什么异样,但是晚上洗澡换内裤时,发现了这些血迹。我当时脑袋嗡的一声,各种最坏的情形都一下子涌出来。

我知道她的感受。今年我们读了很多纪念林奕含的文章,前段时间甘肃的小李姑娘坠亡,桩桩件件,同为女孩子的妈妈,一颗心真的是好像水里烫油里煎,翻来覆去。

性侵这个话题,对于所有女孩子的家长来说,都像是暗夜中埋伏着的猛兽,你知道它总是在那里,但总是期待它好像不存在一样。

但每一次它撕裂别人的心,你也会感同身受地流血。

–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 我控制不住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我问琪琪,你的小屁股疼吗?你知道自己流血了么?

她说,疼。

我忍不住直接问,是谁碰了你,弄疼了你?是老师吗?是保安叔叔吗?

我问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一阵阵绞痛,但是语气还要和缓,怕吓着她。

– 那她能回答吗,她能说清楚吗?

琪琪刚满三岁,春天才开始去这家幼儿园的托班,虽然适应得很好,但是一直不跟老师讲话,只和小朋友聊。我听张张说过多次,她也是无计可施。

– 她说,是小芝弄伤我的。

我生怕自己弄错了,还再问了一遍,是哪个小朋友?她很确定很清楚地说,在厕所,小芝用玩具弄的。

– 啊,竟然是小朋友。

– 是,我也很意外。我给她洗好澡之后让她躺好,一边和她聊天一边跟她说,你是不是很疼,妈妈给你看看伤口在哪里?

结果翻开大阴唇才看到一个圆形的伤口,我用碘伏清洗了一下,那个创面不像是锐器,伤口不大,5-7毫米的样子。

– 苍天啊,你为什么还能计算伤口大小……

– 不然呢?如果去医院处理,也无非是观察这些。她这时候需要的就是及时的救治而不是我的大惊小怪。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何必因为一个妈妈太冷静而责怪她,这世界对女性的污名化难道还不够多么?易地而处,我也知道冷静更能够帮助自己的孩子。

– 我给老师打了电话,在那之前,我重复了刚才问她的问题,问答的过程我用视频拍了下来。她还是没有说过第二个孩子的名字,我相信她不会无端端去冤枉一个小朋友。

– 老师怎么说?

– 老师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是个妈妈,第一时间能够表达歉意和关心,但是也说要跟那个小朋友和家长谈谈。

我也能理解啦,虽然我们肯定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孩子,但是毕竟现在也没有其他证据。先这样吧。

今夜也只能这样,不知道她会不会睡不着。

可是事情的走向却慢慢令人心情沉重起来。

– 老师说小芝否认了,对我来说,也是意料之中吧。何况这种3岁小孩子之间的冲突,厕所里也没有监控,原本也不可能有什么证据确凿明确问责的处理。

– 那么,就这么算了吗?

– 坦白说,伤口两三天就好了,我并没有觉得是一件多么大不了要兴师动众的事。对幼儿园,我提出了强化安全措施的要求,从老师到园长都承认了在安全措施方面的缺失,诚恳地道歉了。整件事情里,我最担心的其实是小芝那个孩子。

– ……什么?

– 对,那个害琪琪受伤的孩子。

张张对我说,我能为琪琪做的事情都做了,按时清洗伤口,上药,她好得很快。嘱咐她,不要再和小芝一起玩,柔和地重复了许多次,她能够复述和理解。

幼儿园那边,跟老师提出的要求是,隔离两个孩子。她们也非常认同,原本也是打算这么做的。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观察,心理上的影响总是比肉体的损伤更加隐蔽的。

– 但是那个家长,小芝的妈妈,真的让人失望透顶。

– 她否认了?

– 否认没什么,毕竟这件事情从始至终只有琪琪的一面之词,幼儿园不可能在厕所装摄像头。

关键是她妈妈所谓的跟我“道歉”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姥姥问了小芝,说,是不是琪琪摔倒了,倒在了一个玩具上面,受伤了,而那个玩具是你之前玩过的,所以琪琪会说,是小芝弄伤她的。

小芝说,是的。

– 这家人是一点都不懂儿童心理吧,3岁的孩子,主要养育者构建了这么完整的一个情景,用一般疑问句这种封闭式问题,孩子肯定会说是的。

– 对,就连老师都觉得生气,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提出追责的意思,有什么必要这样去粉饰呢。

你可以说老年养育者缺乏知识,护短心切,但是在受害者家长面前再次复述这个说法,就是表示她自己其实也是认同的。

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觉得悲哀,这个孩子所面对的养育环境可见一斑。

我当时说,小芝妈妈,我从头到尾也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关键是,如果琪琪说的是真的,那么小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不是很值得你注意吗?会不会她受到过什么你并不知道的伤害?

张张跟我说,后来她理解了,小芝妈妈为什么会那样无动于衷。

– 事情过去了三四天之后,琪琪的伤口完全好了,小芝妈妈突然又发来语音说:

我问小芝,你为什么摸了琪琪的屁股,小芝说,因为琪琪摸了我的屁股。我们是不是再谈一谈?

我很生气地说,你是多么没有同理心,才会把别人小孩受伤流血的这件事,表述为“摸了一下”?

这真是我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方,要么你不承认自己小孩有和我们身体接触,伤害不是她造成的,要么你承认。这种既承认接触又轻描淡写扭曲事实的说法,是要表达什么?

 

直到她在幼儿园门口拦住我,跟我解释说,哎呀,在微信语音里我不能用“不好的词汇”啊。

我好像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对于这个妈妈来说,外阴是“不好”的词汇,即使在两个成人之间,她也无法坦然说出口。流血是“不好”的词汇,所以事实是不重要的。

所以,她会意识到“性教育”这件事情是十分必要的吗?

这明明是一个最好的时机,来告诉孩子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尊重他人的身体,而她真正在意的都是什么呢?

事实不重要,他人所受的伤害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没有错。

– 你记得林奕含在她的书里写的那段话吗?

– 我知道,“事发后的某一天,思琪对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还没开学。”

– 对,那个妈妈会让我觉得,大概她也会是那个旷课的人。

我还能说什么呢?

整件事情,已经与我无关了,我没有办法再去细想,小芝那个女孩子,到底面对的是怎样的家庭环境了。

– 你不再生气了吗?

– 我不生气,我觉得有点悲哀。甚至我把事情发在朋友圈之后,朋友们激烈的言辞,反而让我更加难过。

为什么隐私部位的受伤会激起更多的愤怒呢?这背后大概是我们难以摆脱、却并无必要的羞耻感。

– 所以此刻的愤怒,也许在孩子真的遭受性侵的时候,会变成难以正常释放的更大的怒气。

– 是的,“贞操”的观念,并没有真的完全消失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我庆幸的是,此刻我知道她所面对的,就是一次普通的受伤。

你知道吗,在琪琪的班级里,还有小朋友摔破了头染红了一整条毛巾,在医院缝好伤口后,家长和孩子,共同选择了继续回去上课。

我知道无论如何,与他相比,琪琪的伤口是更小的,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我再次看到女儿借回来的青春期与性,觉得自己可以更加坦然。

也许给女儿的性教育会是一生之久,因为我们仍然生活在这样一个对女性充满各种或隐藏或显露的恶意当中。

而每一次给她们性教育的机会,也让我回过头去,重新审视当时的自己所缺失的教育,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尊重身体和界限,原原本本接受身体真实的样子。

只有我们自己真正学会了,才能传递给她们吧。

-End-

王太太
曾是一个法律系毕业的小报记者,翻译过40万字的学术书籍,在国际教育行业混迹过5年,现在是新晋全职妈妈和在读心理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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