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一算,从我正式拜师学艺那天算起,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时候并不像现在这么流行学才艺,也没有艺术生这一说法,但父母却省吃俭用,鼓励我和妹妹每人选一门特长。妹妹对钢琴向往已久,父母连哄带骗地让她改学了省钱又不占地的小提琴。我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最喜爱的画画。于是,在我们所住的那栋阴暗逼仄的筒子楼里,经常传出妹妹“锯木头”的声音,我则每个周末都在老师的画室度过,老师喜爱画花,房间里到处都是他的“模特”,散发出淡淡清香,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宣纸上,真是美极了!
而我可怜的妹妹似乎并没有多么享受,从来没有哪个才艺的基本功练习是不枯燥无味的,她为了逃避练音阶,有时候会锁上门在里面循环播放磁带,爸爸从阳台爬过去一看,孩子早就睡着了。对于这种情况,爸妈并不要求坚持学下去。妹妹一开始高兴极了,但过一段时间,看到床底下放着的琴,又十分不舍。就这样放弃了好几次,还是下定了决心要走专业的路。
就这样学到了高中,考试的氛围格外紧张,但我却没有感到特别大的压力。不管在学校多么压抑,一到周末就放飞自我,不是在老师家画画,就是出去写生,高二还没上完就跑到省城学画去了。班主任感到对我无能为力,她干脆选择视而不见。
我有一位“特别”的父亲,就算我成绩排名倒数,他都对我充满信心。距离高考只有两个多月了,爸爸却带我去了趟北京。那天晚上,我站在灯火辉煌的北大图书馆前差点哭了,简直太吸引我了!爸爸说再给你一年时间你一定能考上北大!我说我还是想画画啊,爸爸说那就去考中央美院,中央美院就是艺术里的北大!回来后的我犹如开挂了一样,尤其是拿到美院文化考试通知书之后,每次模拟考试都能提高几十上百分,就这样,一个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的人,一路考进了美院。过了几年,在爸爸的鼓励下,妹妹刚上完高一就考进了音乐学院,文化成绩还排到了全市前五。
上大学后妹妹便因演出频频上电视,我却整天灰头土脸。选择了雕塑专业,想起来其实非常辛苦,经常要去垃圾回收站找材料,以至于现在看到垃圾堆都两眼放光。我学会了使用各种工具,也留下了许多疤痕。毕业那年我租了个工作室做创作,但不会烧暖气,北京的冬天冻得哆哆嗦嗦在工作台敲敲打打,泥结了冰渣,用手温化了又继续工作;地面冻变了形,工作室大门卡住打不开了,我便翻了一冬天的墙。周围那些年轻的艺术家们又有谁是舒舒服服生活的呢?对面画油画的漂亮姑娘,被工作室里的蜈蚣吓得大哭,旁边那个做现代艺术的小伙子,没有钱买材料,拖了一堆废木头回来自己削自己磨,清瘦得穿上全套冬装才八十来斤。现在,清瘦的小伙子早已全世界办个展,成为80后最成功的现代艺术家之一;画油画的姑娘在艺术品投资行业做得风生水起。
艺术给了我们什么?一批批学生被分流到艺考的道路上,他们的目的早已不是我们当年的简单纯粹。这一纸文凭看起来比其他专业来得容易,这一行看起来没有其他行业那么辛苦;艺术给有些人带来了名,带来了利,带来体面稳定的工作。但更多的人,并没有从艺术中得到那些东西。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学了艺术。有时候也会羡慕那些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有个铁饭碗的人,但给我一个这样的人生?不,我绝对不换。我们观察光影,观察色彩,也观察多样的世界;我们用材料去塑造来自内心的世界,那种快感什么也替代不了。我们上课时通常是和老师坐在一起聊天,老师说,艺术表现什么?“生、死、爱”。他从来没正儿八经说过什么高深的道理,但他用经历和感受,生动地展现了艺术的世界观。
艺术已经融入了我们的血液。它并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你的眼光和思维方式,你的素养和能力。
自从当了妈,我很少有机会能亲手做点作品,那点才能几乎只有在幼儿园手工活动时才有用武之地,但娃总是骄傲地告诉别人:“我妈妈是艺术家!”两年前,我随夫去了美国,他驻美国实验室工作那段时间,我从来没如此密集地结交到这么多理科学霸,动辄某省高考状元,他们大部分人在多元文化的熔炉里历练但生活却极其单调。我们刚好相反,按朋友的话说就是“打入美国人内部去了”。我从国内带去的茶叶茶具宣纸毛笔,全派上了用场,当他们为中华文化惊叹时,我感到特别自豪。
结婚十年,先生从那个买几件同样的衣服轮着穿的理工男,慢慢地有所改变,有时候想不明白的问题,也会过来跟我聊聊天,找找“灵感”。好几次他需要通过物理模型算出的结果,我靠想象竟然猜得差不多。我们这对专业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夫妻,总算找到了点共同语言。我对他说,那些最顶尖的科学家都是思想开放的人,爱因斯坦会拉小提琴,袁隆平会拉小提琴,费曼和霍金也很有趣。先生一听有道理,从此愿意陪我去看展,也乐意参加我感兴趣的活动。我认为做任何一行,如果要想做到极致,光靠刻苦是不行的,还需要打开思维。而艺术,恰恰就是开发了这种思维。
我拉琴的妹妹,听从了导师的建议,毕业后没有做一名职业演奏家,而是进了一所高校做了音乐老师。自从她当了妈,练琴的时间就大大减少,脖子上那块跟随二十年的茧子也跟着变淡了。有一次我们一起坐车,她对我说,看到窗外的风景,她脑子里就会出现一段段交响乐,说完她哼了起来。她告诉我:“姐姐,你知道吗?我真正爱上音乐是上研一的时候。”我有点诧异,但很快明白过来,这非常正常,日复一日练琴,牺牲了童年和很多快乐时光,哪个小孩不反感?但是等到她年龄变大,感受能力更强,又遇到了好导师,她才真正理解了音乐,只有真正理解了,她才能肯定是真爱。
回想起从第一天学艺开始,我们的人生就注定与其他人有所区别。艺术并不是一条宽阔平坦的路,它就像是一个花园,如果你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就很容易沉迷其中,东摸摸西看看,不知不觉走了很远。花园里不排除有荆棘杂草,但你什么都想去尝一尝,生怕错过了下一朵花,是的,你最好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的,如果你想要这样的人生,去学艺术!
王韶玲
湖南人,12岁开始习画,后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做过大学教师,艺术总监,创过业,目前全职妈妈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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