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田野间走来的祖先

My Ancestors from the Fiel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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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告诉我,在故乡的天空上,总有盘旋飞翔的大鹰和雕。” 年轻时读席慕容关于乡愁的诗,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会对自己从未去过、仅凭描述和想象得知的故乡有那么浓的思念。毕竟我自己,除了亲近的父母之外,连对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故事都知之甚少,故乡、家族、祖先,这些仿佛是遥不可及、于己无关又不值探究的事。

今年国庆期间去云南,在一处不大为人知的地方叫维西,接待我们的纳西族人家,将近九十岁的老外婆还拉着我们唱歌跳舞。孙子辈的年轻人给我们讲祖辈的故事:“外公诚心事佛,发了愿要在高高的菩萨顶上建一座庙,于是风雨无阻了十几年,终于修成了那座保存到现在的达摩庙。”……“外公同辈的弟兄们走出大山去求学,身上只有干粮和草鞋。走了几个月,走破了十几双草鞋才到丽江,这是我们家走出大山的开始。”说这些的时候,二十几岁年轻人的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她是村里稀罕的大学生,现在家乡政府做扶贫。

一个家族的历史,会怎样影响到后代?这个影响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抑或两者都有,甚或两者都否?如果我们的祖先只是普通人,我们的家乡也不过平庸,那我们是不是还要让自己和下一代,记住他们?

祖辈的故事是一阕乡愁

我姥爷年轻的时候,是抗日游击队员。鬼子进村了,家家户户慌忙躲进地道里,年轻的姥爷看着锅里刚刚煮好的饺子,不服气,拿出最大的碗捞满了,背着枪端着饺子进了地道。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家里人反复讲的,每次讲了都要笑:“你姥爷就是胆子大!”姥爷背上的枪是我在模糊的印象中脑补的,我并不知道游击队员能不能搞到自动化武器,但的确记得姥爷跟小小的我讲他如何打枪。背着枪端着饺子的姥爷,想想就英勇得不得了。

后来姥爷当年的战友牺牲的牺牲,失散的失散,除了同上战场的亲兄弟,没人能证明他在前线杀过敌。可能因为这样他才沉默,并不怎么讲自己的故事。姥爷终其一生,就是我平庸的姥爷。但在我心里,因为有这一个真实的故事,他就是在生活被践踏蹂躏时,梗着脖子不服输的英雄。我相信那份倔强的尊严,也留在我的身上。

孩子们的爷爷前两年突发中风,好好的人一下子就偏瘫失语了。那时五岁的弟弟说:“我还记得爷爷陪我和哥哥玩大侦探的游戏呢,爷爷藏了东西,我和哥哥找,太好玩儿了。我希望爷爷还能陪我玩儿这个游戏。”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哥哥到了有些懂事的年纪,也沉默,车里一下子有些哀伤。然后我说:“爷爷可能没办法再陪你们玩这个游戏了,不过你记住爷爷陪你玩游戏的样子好不好?你给我讲讲吧。”后来,弟弟每次想起这件事,我们就笑着说一说细节。我是真的欣慰,他记住了爷爷活泼泼的样子,有一段想起来就很温馨的回忆。

可惜我们关于家族的记忆,大概也就能追溯到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时代。我们从哪儿来?我们的祖先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跋涉过哪些土地?这些和我们血脉相连却不得相识的人们,却是我们的历史和来处……人到中年,那些年轻时不懂的情感,突然就变得纠缠了起来。这时才大概懂得席慕容诗中的乡愁。

带孩子找到家族的根

于是,我劝先生回去他四十几年从未回去过的老家,那是爷爷从小长大的地方,因为路途遥远艰苦,我先生从小未曾亲近过。现在交通便利了许多,我们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到了福建的小村庄。

那是令我们大开眼界的村庄,不仅有家谱,还有祠堂,供奉着这一族人当年坐船迁徙时蒙其护佑的神明,甚至还有专事与祖先神明沟通的老族人。春天的时节遍山都是可挖的竹笋,家人们住的还是土砖结构的老厝,门厅挂着已经去世的太爷爷和太奶奶的照片。留在家乡的家人们依旧靠劳力吃饭,书读得不多,谈吐却热情有礼。爷爷当年是这村子考去北京的第一位大学生,多年来都节吃俭用帮助老家的弟兄……

这些活生生的历史,如果被我的孩子们错过,我只会觉得无限的遗憾。他们错过的,不是事件、人名、故事……而是家族的根,自己的来处。先生说自打回过老家之后,心里便安稳了许多。

龙应台曾在一次演讲中讲述为什么要学习历史。她讲述了一簇沙漠地衣从干枯到泡水后“复活”的故事,“复活”后的地衣在一直观察过程的她看来,美得令人惊讶,而在无意中看到“复活”的邻居眼里,“不过是一蓬乱糟糟的地衣罢了”。

龙应台说:“邻居看到的只是现象本身,是一个孤立的时刻,而我们看到的,是现象和现象背后,辗转曲折、千丝万缕的来历。我们能够对它欣赏,只有一个原因——我们知道它的起点在哪里。”

找到自己的那片田野

“对于任何东西、现象、人、事件,如果不认识它的过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现在代表什么意义?不理解它的现在,又何从判断它的未来?”

家史于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总有一天,我的孩子们需要思考,就如我正在思考的一样。“我”何以为“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在时间和空间的广阔与荒凉中,我们要怎样认识和定义自己?

那么,若他们知道爷爷辗转去北京求学的艰苦,太姥爷面对侵略者的英勇和倔强,家中每一代人都曾有过的困惑迷茫……若他们见过南方家乡的土厝、晴空和鱼塘,记得长大处北方的远山、街市、巷陌人匆忙……他们的世界,就不会只围绕着一个小小的自己坐井观天。

让孩子接触家族的历史,走上故乡的土地,不止是在时间和空间上打开更大的视野,更是要记住那些爱过我们、我们也爱的人,还有爱过他们、他们也爱的人……一代代爱的传承,是最丰厚的内心力量。

曾有一位同事,是乡村长大的城市精英。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儿时在家乡水潭里捞鱼的情形,感叹道:“你们城市长大的小孩可怜,故乡说拆就拆,街道十年换个模样,可我们乡下小孩的田野,永远在。”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祖辈,哪个不是从田野间走来?只要找到自己的那片田野,放好了在心间,都会永远在。


阿褚 Mavis Chu
前500强企业的公关人,转型成为全职妈妈后又重回了职场。家有双娃,兴趣广泛、热爱写作,认为美好生活应该如切割细腻的钻石,愈多面愈闪烁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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