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仿佛人人都在品茶、看戏、读经、听琴,人人一身斜襟对卦念珠手串,参禅论道口含玄机。从破四旧开始,不过几十年工夫,传统文化历经一轮生死更迭又翻身成了时尚。兜一圈商场,售货员都会拉着衣角问你上哪儿买这样的改良式中装。
可是这样一阵风似刮起来的时尚,隔着几十年的疏离和冷遇,到底有些扞格不入。
我见过娃娃们身着汉服背诗诵词,衣服右襟压着左襟;听过年轻人指着台上的昆曲表演夸奖这京剧唱得不错;也领教过十几岁的孩子听到“杜甫”二字时脱口而出“杜甫不是个草堂吗”……传统像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莫名其妙成了网红,可终究素昧平生,惹得人看不懂又放不下,白白愁断了肝肠。
那美轮美奂的古代中国终究是回不去了,所幸我们这一代中年人,幼年时多少还亲见过家族中祖父辈旧老遗贤的姿彩,那是风流年代的最后一抹余晖,荡漾着传统中国的淡淡气韵。我想和你说一说童年时见过的旧式文人。
他曾是旧时代民间所谓的乡贤,非官非仕也未必富贵,祖上却多少有些根基,文墨书画皆通,立身唯以方正,闲静少言不慕荣利,不求闻达深藏民间。幼年开蒙于私塾,挨过手板、拜过孔孟,一笔书法端匀敦厚,繁体字一写写一辈子,书房门楣上“半读斋”三个大字苍古得不得了。
无论住什么样的房子,一定有个房间或角落方桌圈椅笔墨齐全,柜里的线装书占去大半,写字的洒金纸笺上印着自己的字号。平日里但以读写自娱,日日笔不离手,兴之所至,就裱一幅字或刻一方闲章,怡然自乐。有人求字,写好裱好后送去外面店里镶上镜框再给人,常常分文不取。好翻字典,缀补过的扉页上自书“识字不多,用字不错”。
起居极是规律,饮食严格遵照时令季节,春天的刀鱼、伏天的西瓜、深秋的螃蟹、霜打过的青菜,一点错不得,是所谓的“不时不食”。夏天只以热水擦身消暑,一把蒲扇在手,空调电扇冰品一概敬而远之;冬天早起自行按摩脸面足底百下,醒脑又生热。
有客来访,几朵开至未央的白兰花便是伴手礼,两盏清茶一席清谈可消磨得半日,到了饭点来客辞去,主人送至门口亦不挽留,门里门外拱手一揖,过得几日复又前来。
喜欢莳花弄草却花艺不精,园子里常年养着几盆长不好又死不了的花卉,连带着点缀其间的小人和小亭子也恹恹的,用来沤肥的粗陶坛子端的是人嫌狗厌,偶一开启便臭了一院子。
尤喜子孙满堂,逢年过节必得席开两桌,圆台面坐得满当当,这一头够不着那一头。
对孙辈甚少言辞教导,可是在他身边久了你自然会知道,拱手作揖时须左手抱握右手,因为右手常用来攻击故而有“凶手”之谓,作揖便是“善手握凶手”;吃不掉的肉包皮不可丢弃,拿去晒干留待饥时便是美味,这叫“有食当思无食时,莫待无时思有时”;再好的东西都只得浅尝而止不可吃用净尽,因为“惜福有福享”。
生活甚是清简,一件汗衫破成渔网终不离身,晏如也。亲朋中但有艰困却从来慷慨,从困难时期至今多少人记得他在危难关头的疏财之恩。算命的曾言他只得60寿数,却整整活到80岁,命因人改或是的论。年齿越深越觉世间万事皆可放下,唯有电视报章里的文物拍卖鉴赏节目勾起最后一点执念——“那时候我一人在后院里不知烧掉多少……”那或许是他此生最深的心殇。
道道专栏
做过6年记者,后改做企宣,工作教子两手抓。小儿云舒刚上小学,不爱卡通爱国学,妈妈也在伴读的道路上温故知新,更觉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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