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间,发生了多少“2000万人在北京假装生活”“逃离北上深”“带小孩去海南”“到大理开民宿”?
然而,任何一篇一线城市高级白领到大理开了家民宿所谓找寻自我的文章,都不能再能引起我一分钱的羡慕。
我已经体验到,离开写字楼去开店,很大可能是进入另一个更加没有“自由”的牢笼。
文 | 山抹微云 编 | Daisy 图 | 作者提供、Unsplash
近两年,“副业”成了热词。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苦口婆心劝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一定要在主业之外做点能搞钱的副业。这样起码在中年危机等各种想不到的危机到来的时候,也不至于太惨烈。
十年前,我在20多岁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这件事。那时候我还在尚且风光的财经杂志上着班,没什么负担,收入也还凑合。不知道怎么,就是对这种坐在办公室里写写PPT敲敲打打的工作看不顺眼——我一年富力强的江湖儿女,怎么能在这种工作里“苟且”?不是论坛就是提案,“骗”完甲方“骗”乙方,这些工作对社会经济能有什么意义!?(别笑,20来岁就是那么想的)
我一定要在实体经济中找到自己的“诗和远方”。说人话就是——老娘要开个店。
这种念头起来以后,跟我那同样20来岁的老公一交流,他连连拍腿称是。作为一个刚出道的律师,他认为与其在服务行业挣点仨瓜俩枣的辛苦钱,不如开店挣钱,在拥抱实体经济的过程中,顺便拥抱了自己的“诗和远方”。
到今天都不知道什么是“手冲咖啡”的我,当然不会想着开什么咖啡店。我的理想要现实得多——我要在北京这个“便利店荒漠”里开一家自己的便利店,就像上海的“全家”“罗森”那样。
我很为这种“接地气”的开店理想而自豪,便利店启动资金不是特别高,虽然不会挣很多钱,倒也不会太赔钱。开一家可以卖关东煮、肉夹馍、各种白领爱喝的小甜水的街头便利店,也证明我绝对是个想干实事而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臭文青。
为了寻求更多的经验支持和优质货源,我脑壳一热就跑到当年最早做食品生鲜的某电商楼下敲门就要见CEO。当年的电商大佬也“纯真”,居然还真的见了我并亲授食品行业“水深内幕”一个钟头。
店铺也老早相好,就在当年某条即将通车的地铁出口不远一排刚盖好的底商。那排商铺的老板是“动批”起家的温州人,他看到我的时候还不敢相信,地产中介莫不是忽悠他的吧——“你个小姑娘要租我的铺?!”“你要做什么?”
“动批”老板花了起码一个钟头给我讲述生意人的辛苦,以及帮我分析这里开便利店到底要怎么做起来,最后他还是迟迟定不下来是否要租给我。犹豫两天之后,又在即将签约的前一天反悔——精明如温州老板,他实在不放心把铺子租给从来没开过一天店的20来岁小白领,他担心三天就黄。
经过这一波折后,我的开店理想也向现实下放了,不再想上来开个精致全备的山寨“全家”,不如搞个接地气的甜品铺子。想起在南方地区从小吃到大的醪糟(俗称“米酒”),可以当零食,还可以做周边饮品如冰酒酿之类,也适合提取纯酿做日常小酌。做纯正的手工发酵米酒甜品铺,成了我最终确定的“理想”。
为了产品研发,我特意把刚刚从工程师岗位退休下来的老爹拉来了北京,跟我一起洗手刷缸做米酒。努力想发挥余热开辟人生第二战场的老爹和异想天开的闺女,对着流传千年的“古方”开始了糟蹋纯净水和粮食的过程。每天半夜起来都忍不住要看看咕咕发酵的米酒,做坏了30多斤糯米后,我们终于等到了温度、甜度、酸度都完美的那一缸。
产品有了,店我反而不着急开了。不如拿产品试水,探探市场反应,挣点启动资金吧。
我先把做好的一盒盒米酒放到小区馒头店、便利店里代卖,效果一般。我开始在下班以后、周末在小区空地摆摊推销手工家酿米酒,边卖边吆喝。第一天生意就好到惊人,2小时把前期存货全卖光,利润500+。
连卖了一周生意火爆后,我准备“上市”了——上大街上最闹的闹市。
既然要“上市”,现有的资产规模一把椅子两个小马扎肯定不够。我花了2000多买来街头煎饼果子、鸡蛋灌饼小贩最受欢迎的那种三轮电动车,把货和小马扎都放在上面,跟老爹直奔天坛、崇文门附近的闹市了。还制作了LED灯牌、产品介绍说明卡、试吃杯,往往把摊子刚支上就引起围观和抢购。那些思乡心切的北漂南方人和爱看热闹的北方人,围着我们的小摊买走一份又一份。
我老公从律所下了班以后,也经常来帮忙吆喝。一个国家一级建筑工程师、一个知名律所小律师再加上财经杂志的首席策划,就这么在大马路上干起了“副业”。
资金成本很低,一晚上利润1000+,城管当然断不能看我们这么“猖狂”地做起生意,导致我们常常晚上八九点钟生意正好的时候,要跟着煎饼果子、肉夹馍“邻居”们一起跑。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在周边各个小区里加上躲躲闪闪的闹市里卖了三个月以后,我准备开店。
被现实教育过后,我不再想着沿街地铁附近的高大上店铺,而是找了崇文门附近一个生意很好的副食品市场里的门脸儿。地方不大,却可以装修得温馨质朴,妥妥地塞下几台冰箱。
我们用“农夫山泉”给客人打酒,当场开一瓶新的把水倒了;正好用瓶子打酒,里面的矿泉水存起来酿酒。每天店里的农夫山泉堆到天花板上,市场里的客人没见过这种阵势,还以为我们是卖矿泉水的,围过来一看,原来是用矿泉水酿酒,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加上味道好,回头客一直不断。
由于对品质要求严格、味道好、有特色,且市面上几乎没有同类竞品,开业第一天我们就在市场里制造了点轰动,手忙脚乱的半天营业收入2000+,基本上两天就跑赢了租金。
后来营业稳定下来,又雇了两个人,这个副业的小店收入从第一个月起就远远超过了我的工资。最难得的是,每天都有北漂的南方人慕名而来,在小店里找到一点家乡的影子。
大家夏天来品冰酒酿、秋天有桂花米酒、冬天有紫薯佳酿配糯米小圆子,再打包带走两斤醪糟。我也喜欢早早下班后来到店里,在温润清甜的淡淡酒香里,和我的顾客们谈谈吃喝、聊聊工作。有店如此,在主业工作上再多点不愉快也都能付笑谈中。
后来,作为小店CEO的老爹因为身体要返乡,一年半后,我们关停了店面,那些积累下来的老顾客们还一直留在微信里建了群,常常请老爹从家里做了米酒快递到北京来。
我的第一次开店经历,无论从投资还是个人理想实现角度来看,都算是比较成功的。它尤为重大的意义在于它对我今后十年的的价值观产生了影响,那种深远的人生启迪一直到现在还不曾动摇。
这十年间,发生了多少“2000万人在北京假装生活”“逃离北上深”“带小孩去海南”“到大理开民宿”?然而,任何一篇一线城市高级白领到大理开了家民宿所谓找寻自我的文章,都不能再能引起我一分钱的羡慕。我已经体验到,离开写字楼去开店,很大可能是进入另一个更加没有“自由”的牢笼。
表面上看,我的小店生意很好挣着钱,我能随心所欲地辞职了。然而,只有开了店以后才知道,当店主意味着从此除了过年,其他时间都必须坚持营业。不营业有市场监管可能面临惩罚,就算是没有市场管的街边店,还有老顾客们“管着”,扑空几次就会造成客源流失。
坐在写字楼里办公,每天打交道的人群其实很单一,都是跟自己教育、生活背景类似的同事。出了这间办公室,哪儿都是挑三拣四的“上帝”。有了自己的店,才发现原来要跟那么多不同面貌、层次的人打交道,任何一个你原来没有注意到的角色,都能成为把你教育一顿的大爷。
生意不好自己亏钱,生意好了邻居们开始嫉妒,时刻要小心维护各种人情。尤其是一线城市工作已久的小白领,哪里会兜里揣包烟随时等着给人点上呢?
所有的报道都说大理开民宿的店主们多么悠闲自在地坐在自己的店里随时喝一杯热普洱,可是没人提醒“熟悉的地方根本没有风景”,他们留在了大理却失去了可以随时跑跑的天下。
其次是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工作,开始真的坚持认真“打好这份工”的信念。
我们总是一边觉得自己挣的都是“血汗钱”,收入微薄,另一边又心安理得地上班摸鱼。比如我老公,开店前觉得当律师收那么点辛苦费、跑腿钱,开店之后才发现这种钱要一斤一斤地卖出来,几块钱几块钱地积累出来,甚至每一块钱都知道它是怎么来的,摸鱼是摸不来的。而当个办公室白领,一个月几千块、几万块钱工资一下子打到卡里,完全没有这种一点一滴挣钱的经过,带薪摸鱼一下午也有钱进。最后他感叹,原来这钱一块一块挣得那么辛苦,还是当律师容易得多!从此以后这十年,他再也没嚷嚷过不干了开店做生意去,坚持律所兢兢业业搬砖十多年。
现在路过街边一些小店铺小摊贩,我也会忍不住盘算这一个月能有多少进账。可能一个生意火爆的煎饼摊远远超过我敲敲打打的工资,但我知道他们的辛苦,他们真值得。
最为重要的一点,我看到了劳动的价值,工作真没有高低贵贱,只要用自己的双手清白吃饭,什么时候都不必自轻自贱。
我爸是个画了大半辈子图纸、跑工地的工程师,突然有天从老白领、国企管理层去大街上赚吆喝做小买卖,对于他们那种“老一辈”来说,一开始是很紧张羞涩抹不开脸面的。后来发现自己精心研制的东西那么受欢迎,还有人专门跑来跟他拜师学艺,一声吆喝就来了一帮子顾客夸他手艺好、干净。那种成就感原来不亚于过去任何一次工程项目竣工,每天他都能哼着小曲儿酿好酒,站在店里等着一波波的客人。有过去的熟人问起,他也乐呵呵地说“出点体力,做个小买卖,不丢人!”
像我跟我老公这样的一代,倒是没有任何小白领的思想包袱,做生意挣钱就好。我白天上班策划各种年度财经高峰论坛,请来首席经济学家、华尔街大鳄;下班就去小区和公园门口支起LED灯牌摆摊卖酒,招呼广场舞大爷大妈,跟卖菜和卖鞋垫的同行们搞好关系。我老公也是白天律所当律师,下班回来就是野摊位摊主三把手。
这样有点辛苦却不失丰富的人生不是不值得过的。多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小孩,我对他的教育甚至因此少了很多焦虑和执念。不是所有人都能走上或者适合走“好学校-好公司-好职位”这种路线,如果没有赶上这一趟,能做个靠劳动吃饭的手艺人也真是不错。挣钱虽然辛苦,但也是可以过好生活的,成就感也完全不亚于敲代码、画图纸、攒PPT。我也不觉得前一种人生比后一种高贵。
著名学者刘瑜曾在演讲中说,万一将来自己的小孩学不出来,那就去开店卖奶茶也很好。结果受群嘲,说她太假心口不一,怎么可能接受小孩读不出来做点小买卖。我的开店经历,让我很相信她的真意。
苏轼都能放下文豪和国民顶流的架子,为了恰饭去城外东坡上种地。我们普通人的小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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