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美国加州硅谷，没来过的人心中的超酷科技圣地，来过的人眼中的超土安逸乡村。当妈以后，我体会了很多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会为将来忧虑，会为过去反省，会为当下诚惶诚恐。对于需担负起另一个人的人生略感压力。不过我也深知“儿孙自有儿孙福”，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父母更多时候只能是尽力而为，需顺其自然方能完满。谈不上佛系，也算不得推妈更别说虎妈。感觉“老母亲”当真是天下最难做的一个职位了。
文、图 | Jamie 编 | Jolie Wu
美国是一个多族裔多文化多元思维共存、对多样选择有一定宽容度的地方。普通大众追求生活享乐、把握机会、活在当下的风格常会让人觉得只要你愿意，生活就该轻松随意。女儿幼儿园老师的孩子念个社区大学毕业典礼上一家人也笑得花枝乱颤；隔壁大叔家的孩子重点高中不念了就想去麦当劳打工全家也相安无事。更别提那些哈佛的谁谁斯坦福的谁谁辍学创业几年公司就被收购或上市。“你只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好好活着，至于孩子就随他去吧。那是他的人生。”隔壁大叔端着刚从酒庄淘回来的葡萄酒略含醉意地说道。果真如此？这是否是一番醉话不必当真？美国人所谓的快乐放松是否是一种错觉？当你看到很多事情发生，听到各种声音围绕，它们都真实存在，似乎都很合理，那么，秉持自己的理念显得更加重要。
女儿play-based的幼儿园生涯每天都是清晨漂漂亮亮出门，傍晚灰头土脸回家。“玩吧！挺好！”老母亲一边嘻笑盈盈，一边哼哧哼哧刷满是沙子的鞋。脏衣服裤子扒下来往洗衣机里一扔，反正有烘干机呢，60分钟后女汉子装备又全新就位。
“教育”这两个正儿八经的字像天边隐隐将至的滚雷让人不安是到了女儿幼儿园毕业的前一年。我们开始认真考虑她小学入校的问题。作为父母，我们的想法比较中庸，既不想选择放羊型的小学教育模式，也不想置身于一堆虎爸虎妈之间压力山大（是的，硅谷亚裔对教育的重视和比拼并没有因为这里是美国而有质的变化）。在硅谷核心地带，有的私立学校几乎全是华裔和印度裔学生，两个族裔将学校对学术的追求越推越高，进入门槛也让人望而却步。而想要进入好学区的好公校，一样要买价格令人乍舌的学区房。有没有一种全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即视感？！传说很梦幻，现实很骨感。我没有勇气学那位端着葡萄酒悠哉悠哉的大叔，也没有力量砸锅卖铁买学区房成为虎妈中的一员。不想将就一般公校，太推太贵的私校又申请不上。于是便权衡实力退一步海阔天空——不买学区房，远离推海漩涡。
我们最后慎重地选择了一所私立学校，从硅谷中心地区搬到了南边靠山的寂静山谷里。这里，是以白人为主的社区。山谷离各大科技公司园区很远，上下班并不方便。这所学校也因为地理原因在硅谷推爸推妈间没有太响亮的名气。加之它座落在还算不错的学区，周边社区有两三个娃的白人家庭大多会选择公校就读，于是这所学校offer的竞争也不算激烈。孩子需入班进行一上午的随堂观察，再和老师一起进行一对一的认知测试，最后态度和蔼、体面优雅的招生办主任和家长进行一次面对面谈话，互相了解背景和教育理念。两个月后，我们收到了学校的offer。
我从北京来到了硅谷，在硅谷，退到了山谷。教育本身，于孩子是如影随形陪伴一生的大事；于父母，何尝不是一场与己博弈、最终需认清和接纳自身的修行。在孩子还不能独立判断和做出选择的时候，父母的决定无疑会影响她一生的走向。
我听过很多关于美式教育的传闻，在此并无意要赞颂或贬低，只想站在个人立场，以个人体验为例（K-1年级）说说我接触到的一类美式教育。可能它并不具有代表性，也不具有普适性，它只是一种真实存在的教育模式，也刚好契合了我个人的教育观念。
低压力高机会的童年
远隔重洋，我也同步听说了国内小学家长陪孩子写作业急到心梗住院做心脏支架的新闻。当我发现女儿的家庭作业都很轻松有趣，周末和假期则没有作业，而且不用为了应付考试挑灯夜读，因为低年级根本没有任何考试时，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条命算是保住了！K-8年级，一个年级两个班，一个班十五六个学生，配一个Homeroom老师（相当于班主任），主要负责英语课（语言、阅读、写作和日常学习生活管理）和数学。单独的科学课、外语课（法语和西班牙语）、音乐课、体育课、戏剧课、艺术课、图书馆阅读老师。学校对多元文化开放包容，像我这样搞中文工作的家长也会以志愿者身份给学校贡献一些课后中文项目。班级内部没有排名，只有每学期老师在网络系统里对每个学生各项能力的评估和反馈。根据学生实际情况可以选修越级课程，不足的科目也有学习中心可以给予帮助。”Discovering the gifts in every child.”（发现每个孩子的天赋），老师们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家长会是一对一谈话，全班性质的只有派对。各类派对层出不穷，开学见面派对、老母亲/老父亲之夜派对、餐车星期五派对、疯狂发型派对、搞笑袜子派对、最爱的体育团体着装派对、情人节派对、万圣节游行派对、感恩节派对、放假之前派对……。乐队、合唱团、音乐会、演奏会。摇滚的老师，欢腾的孩子，家长们总是带着食物、地垫、餐椅和满满的热情欢聚一堂。
“低压力，高机会”“差异化教学”“家庭般温暖”，这是学校的理念。与其他学校父母聊起来时，我们能感到在我们周围，家长向孩子施加压力，要求他们获得学术、体育、艺术等方面的成果实在太普遍了。不仅是以重视教育闻名的亚裔，其他族裔也大有推爸推妈前仆后继、越推越勇。因为这里是硅谷。很多家长用繁琐的日程安排替代游戏、社交和甜蜜的家庭时间。表面上看，这是要确保孩子能达到重要的安放在未来的某些人生目标，例如爬藤成功或找到理想的职业。但在这个过程中，强烈的竞争意识和成就渴望很快就会把孩子变成微型成年人，让他们像成年人一样思考，过早有成年人般的行为，这些都会毫无悬念地使童年时代变得短促。道理理解起来很容易，然而某些时候，我们也不免会有隐隐的担心。与大环境相比，能看出这所学校好像硅谷压力之源中的一座孤岛，就像一个庇护所，“过度保护着”学校的每一个孩子。然而家长又能看到学校并不是只带着孩子们傻玩，什么都不学的放羊型学校。事实上，这所学校的孩子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健康、最自信、适应力和社会融合度最好的孩子。老师也热情有爱，让人如沐春风。他们做得最好的就是不知用了什么魔法让一部分老母亲老父亲简直就把学校当成了家。志愿者在线申请去晚一步只见满屏的“full”，当志愿者都要拼速度才有机会。然而学校又一再强调请大家尽力而为，包括节日感谢老师也发信提醒不能拉帮结伙、不能攀比。看得出女儿很喜欢学校，她脸上洋溢的光彩不会作假。性格也比之前开朗自信、敢于表达。她不再期待周末，因为周末便不能去学校，而她是如此想念老师和同学。我能脑补她每天都会在学校拥有一段充满安全感、温暖美好的时光。
当我偶尔和那些面容镇定自若、充满自信、礼貌又快乐的高年级学生聊天时，我似乎看到了女儿不久之后的样子，我也能看到学校希望将这里建设成一座庇护所的良性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那些令人愉悦的表情来自重视童年的父母和老师所提供的安全和庇护。他们没有过早承受同伴之间攀比和竞争的压力，没有被迫做出无奈的选择。年幼的孩子根本还不具备做出明智决定的判断力，也缺乏情感成熟度，在没有庇护只有重压的情况下，只能早早结束本应流光溢彩的童年时代。
传说中被重视的美式读写
美国基础教育重视阅读和写作，怎么个重视法呢？老师跟我说，他们采用的是来自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的阅读工作坊模式（Reading workshop model）。听起来貌似很高大上，不明就里。原来学校有一间资源丰富的图书馆，与当地很好的一间书店合作。从Kindergarten（相当于国内的学前班，以下称为K年级）开始每周都安排有阅读课，图书馆老师给学生们讲故事、推荐书目。Homeroom老师设计有语言课程，与阅读课程同步展开。每学期图书馆还会举办为期一周的Library Book Fair（书市），家长们做志愿者从书店运来书籍、帮助售卖，图书馆里排起长队，家长和受到鼓励的孩子一起购书阅读。图书馆也常邀请深受孩子喜爱的作家、插画家来学校和学生们交流，榜样的力量和亲临现场的接触给予孩子们弥足珍贵的机会点燃对书籍的热爱。K年级整整一年，学生需要每月提交一次Reading Log（阅读记录），记下一个月来在家阅读的书目、作者、自己的评论和感受，老师也鼓励学生把自己阅读过程中印象最深的部分画下来。到了一年级，学生们组成阅读伙伴分享阅读时学到的信息。每天放学后，孩子们都会从教室的图书角或图书馆带回自己挑选的适合自己阅读水平的书，进行每晚15分钟的独立阅读，或者与家人一起阅读（这算是家庭作业）。也可以登录班级阅读App，在线完成或复习课堂上阅读过的书目。每个月班级会发放Scholastic Books Clubs的一年级推荐阅读书目，家长可以在线购买书籍并为班级赢得积分获得免费图书，充实班级图书角（好的，咱这银子必须花得开心）。时不常还有Field Trip（实地考察社区公共图书馆），放学或周末没事干时泡在公共图书馆更是家常便饭。因为社区图书馆密度很大，相隔不远就能找到一个。免费进入，免费借阅，各馆之间联网，资源共享，非常方便。一次借阅最多可借100本书，21天一个周期可以续借三次。一年半载以后，我惊喜地发现女儿不仅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无障碍阅读，而且养成了自觉阅读、常常阅读的习惯。
写作方面也很有意思。K年级时女儿回来张口就问哈利波特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瞎编的，跟我讨论虚构作品和非虚构作品。到了一年级，他们设计了很有趣的单元——Caldecott研究。老师带领学生们了解这个久负盛名的写作奖牌的过往获奖者，分析及评论2020年奖牌的潜在获奖者。学生们发表自己的观点来进行写作研究，写出自己的Caldecott意见书，比如讨论评委们选择《Hello Lighthouse》作为获奖书目“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为什么？”，还就哪本书将获得来年的金牌发表自己的见解。在这个单元的最后，学生们以“Don’t Let Pigeon”、“How-To”、“One of My Family Traditions”为题写作自己的书并动手设计封面，然后与自己的写作伙伴一起审查和编辑作品。现在女儿已经自发在家设计了原创的五六本书，万圣节、圣诞节主题，或者自己命题写作，比如“How to be happy”，按章节写下简单的句子，画插画，然后装订成册。
玩和STEM不冲突
科学（Science）、技术（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和数学（Math），说到STEM，都会令硅谷的“攻城狮”老父亲们双目圆睁、印堂发光。可能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同时找到如此多高智商的码农了。然而如何好玩地教给孩子们，却是个令人一头黑线的问题。
看看学校一年级的科学课专题会被吓一跳——生命科学、地球科学、物理科学、工程和技术、生物仿生科学。这么高深的知识如何开展教学呢？实际上就一个字：玩。K年级时请考古学家爷爷带来收藏的化石给孩子们讲恐龙的故事，用安全材料做恐龙雕塑。一年级生会跟着专业养蜂人研究蜜蜂的身体构造、行为、工作，实地看看蜜蜂授粉对大自然的作用。邀请养蜂专家给孩子们讲蜜蜂的故事，让学生戴上头罩和手套体验养蜂场地。再比如对各类昆虫进行比较研究，比较身体部位和功能、生命周期，再用可回收材料制作自己的昆虫模型。物理科学则研究物质的三态变化；在平衡和运动板块设计汽车滚轮等。寒来暑往，每个季节学生都会去学校开辟的花园锄草施肥，挑拣落叶，采摘花果，感受大自然的节律，享受大自然的馈赠，创建自然日志。数学课上都是以小组为单位设计项目小任务，一起玩游戏、画画、做手工等，让学生在玩的过程中建立数字概念和分析思路。带回家的作业也是邀请家庭成员一起完成数字游戏，老母亲我常常陪玩得很开心。
社会行为培养更重要
听说“每个熊孩子背后都有熊家长”。不想成为熊家长，就不能忽略孩子从小的规则意识养成。如何遵守社会规则、执行规则，如何与人交往、保持个性又能融入群体。这是我认为教育和日常生活中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女儿进入K年级后，老师就开始帮助孩子们了解并建立规则意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为什么不能做，设计很多活动和环节来让孩子们学习，家长也会配合老师一起进行。到了一年级，第一周的任务便是全班同学和老师一起商量和讨论Class Promise（班级承诺），然后每个学生和老师都在上面签字，再把这张承诺书贴在教室墙上最醒目的位置。它提醒着每一个人，这是我们共同的承诺，我们必须遵守并认真执行。它浓缩为几句很简单的话：”We promise to be kind, be safe, try our best every day.” “We know everyone makes mistakes and that’s ok.” 某一天女儿看到爸爸不小心犯了一个小错误后，她拿来纸笔认真地写下这样一句话：”My daddy made a mistake but I don’t care because I love him. Everyone makes mistake and mistake is ok because you can fix it and learn more from it.”看到这段话，我知道那份班级承诺不仅仅只是贴在墙上的一张纸，它已经渗透到了孩子们的意识深处，成为了观念的一部分。
班级承诺里也写下了尊重自己和他人。用耳听、用眼看、尊重别人的想法，也请尊重自己。在某天阅读完《Personal Space Camp》一书后，孩子们到操场上躺下，互相用粉笔勾勒身体轮廓画下属于自己的“个人空间泡泡”。孩子们一起讨论为什么拥有个人空间会使人们感到舒适，为什么空间被侵占会令人不悦。回家后，女儿向我认真地介绍了个人空间的重要性，她说尊重他人的个人空间和获得自己的个人空间都是无比重要的。这样的界限感和空间感并没有令我不悦，相反我为她能这么早就领悟到生而为人的独特性和尊严而感到非常高兴。
看着女儿，我常常觉得自己似乎也正经历一次童年的重塑和成长。也在从她身上学习面对问题、解决冲突、调控情绪、锻炼与他人和谐相处的能力。我们和孩子一样需要鼓励、接纳自己、修正失误。不管是学业还是生活，容错、以宽容之心待人待己，并悦纳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我在这个偏安一隅的“庇护所”里充当观察者、参与者和见证者。想象着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长大以后，他们会将所取得的任何方面的成功看作幼年时在家庭和学校安全之旅的副产品，而不是他们日以继夜奔赴的目标。这，就是我的教育期望。
Jamie
文字扫雪工，没有斜杠。中文系出身，中文系老师，对外汉语老师，对外汉语教材和中文学习平台建设者。人妻、娃妈，闲来码字。现定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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