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老年人和年轻人的旅行趣味之差异，在每一场旅行中都会体现无遗。但是如果我们不带上自己的父母出行，他们所能感受的旅行，往往都是那些小旗一挥，大喇叭一喊的导游风。难道我们不应该给他们提供一些别的体验？
文 | 李梓新 图 | Matthew Bennett、李梓新提供
从黄山北高铁站出来，我租了一辆大众汽车带爸妈上路。开了50公里山路，绕开了导航都不知道的一座断桥，我们来到了碧山村有名的猪栏酒吧民宿。
“猪栏？”爸爸有点疑惑，“那应该还有个狗窝吧！”
他这么随口一蒙，倒也没有说错。比猪栏民宿还更靠路边的一家小店，上面的招牌就写着“狗窝酒吧”。他们其实是一家人。
停好车，我拎着行李带他们走过乡村的碎石路，进入到这座有着近百年历史的民宅改造成的猪栏民宿。高高的梁木下，中式的宽敞厅堂看起来仍然保存完好，因为是工作日，四下寂然，看起来好像就我们这些住客。爸爸摇摇头。
我们住在一个花草自然生长的院子旁边，一楼的一个三人间。里面空间很大，其实如果带孩子的话，差不多可以住下五个人。卫生间也装修得不错，在老房子里面已属难得。不过爸妈听到一个晚上房价要800多，还是有点咋舌。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要花近千元来这偏远的乡下住一晚，如果不是自驾车，公交车还不知能到哪儿呢。
带父母住什么样的宾馆，有时得先斩后奏，不能告诉他们真实价格。很多人花在老人身上的钱没有花在孩子身上爽快，有个主要原因是怕老人不同意。但这一次，我如实相告了。
前台小姑娘和我们讲解了一下周边环境，我问她是不是刚来这里上班。她说是呀，之前在上海，服务员什么的都做过，最近觉得想回安徽老家，就慕名来到这儿了。
而狗窝的主理人，则是猪栏酒吧老板的儿子和追随他而来的女朋友——一位上海小姑娘。他们在这里已经好几年了。
居然还有年轻人要放弃都市，在这里生活？我想此刻爸妈的脑袋里应该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天色尚早，我想赶在下班时间之前，去文艺青年中有名的碧山书局看看。我把车停在村口，带着他们穿过窄窄的村道一路找寻过去。村子里没有游客，只有老媪在门口眯眼晒太阳。
走到一堆黄色土墙前面，只见土墙中间挖了个空，罩上玻璃，里面放了一排已显残破的书，有马恩列，也有《心灵鸡汤》，还有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照我在纪录片里看过的镜头，这就是碧山书局了。
书局的大门，正对着一座咖啡馆，上书“牛圈咖啡馆”，好了，这下猪栏、狗窝和牛圈都齐活了。里面卖的卡布奇诺和拿铁，都是上海价格以上，每杯35元，书店标准价。因为你要长时间占用地方看书。
其实即使不买咖啡也可以泡在书店里的，因为人真的很少，一个本地老师傅在整理图书，一个从南京被派过来驻扎的妹子在柜台后面清理货品。两三个本地老先生半斜躺在中堂的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是读过书后的片刻所悟，还是下午的阳光太暖。
我从在书架上找到了自己主编的书籍——我其实还是蛮喜欢这家书店的，因为它是南京先锋书店在乡村开的第一家分店。老板钱小华是有坚持的文化人，选书也颇有眼光。这里鸡汤畅销书很少，思想和文学类书籍很多。
我爸爸也是一个文化人，人到晚年还经常写古体诗，但他还是对书店开在偏僻乡间感到困惑，也因为眼花看不来这么多书而感到疲乏。
我知道他们需要“景点疗法”了，我决心带他们去宏村。
一路上，我会对一座早年的教堂产生兴趣，会对两边的绿野赏心悦目。我爸妈会说，哎呀这有什么，我们看多了，以前每天都看农场，早看够了。
我的爸妈是40后，从他们成年以来的半个世纪，这一代人都在努力做一件事，脱离乡土、平房，去往城市、高楼，更热闹繁华的地方。1969-1979年，他们在海南省东方县农场下乡十年，在那里劳动、生活，组建家庭。
到了宏村，他们才觉得步入正轨：这里有人气，有景点感。尽管他们也对把一个村落圈起来收100块钱门票有些吐槽，但至少这里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一个夕阳倒影在水中的池塘。而在我看来，每一家农户，都变成了一家家毫无特色的旅游纪念品小店或者餐馆，居然还要花门票进来看人，实在是一个拙劣的塑料景点。
在父母所处的年代，传统文化其实是中断了。现在再回来，也像断了血脉一般飘在半空，掺杂了很多山寨和功利，就像我们在景点看到的各种崭新的复古建筑。
中国历史悠久的手工艺文化，如何像欧洲和日本一样传承下来？只能靠今天的年轻人，再去创新，重新追溯上那些血脉，从形到神都连上去。
中国老年人和年轻人的旅行趣味之差异，在每一场旅行中都会体现无遗。但是如果我们不带上自己的父母出行，他们所能感受的旅行，往往都是那些小旗一挥，大喇叭一喊的导游风。难道我们不应该给他们提供一些别的体验？
在旅行中，我带他们喝过星巴克，也吃过早午餐，住过民宿，开车自驾游。我还给他们介绍一些年轻人流行的观念和行为。比如，“半农半X”，从日本兴起，现在影响到很多年轻人回归农村，一边务农一边做点别的什么。比如年轻人都喜欢手工制作，喜欢真正自然的乡野。
他们理解为，大鱼大肉吃腻了，人们重新吃回白菜。
当天晚上回民宿的时候，路上完全没有路灯，我开了远光灯一路盘旋，两边一片黑漆漆。汽车飞奔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了狗窝酒吧的招牌，爸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里面的女孩闻声出来帮我们指挥停车。那个时候，狗窝酒吧突然有了狗窝的温暖感。
-End-
李梓新
非虚构写作平台“三明治”创始人，儿童教育机构“故事星球StoryLand”联合创始人。曾任《外滩画报》主笔，采访过多国大选和名人政要。家有两孩，最近致力于中产育儿现象研究。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