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为什么逛街我看到的都是玩的,你看到的都是吃的?”老大问,她马上自己给出了答案,咯咯笑着说:“妈妈,因为你就是个吃货。”
娃说得太对了!去年春节假期,全家到苏州旅游。一大早,趁着孩儿们还在酣睡,吃货妈妈急急忙忙独自出门了,要去赶苏州“老字号”朱鸿兴的“头汤面”。这是陆文夫在小说《美食家》里提及的经典吃货场面。小说描述了主人公朱自治的资产阶级“寄生虫”生活,他一辈子嗜吃如命。比如一大早睁开眼睛,他脑袋里就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因为“千碗面,一锅汤。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那面汤就糊了,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倘若吃了有面汤气的面,朱自治会一整天都精神不振,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不如意。
出生在大西北的我,当时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头汤面”是啥滋味,但小说里的美食排场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第一次知道,番茄还可以当成碗,做为盛菜的小盅,色香味俱佳;而宴席最后的一道汤不用放盐,因为已经鲜到极致。
好在朱鸿兴的老字号一直屹立未倒,多少年后,赶着去吃“头汤面”,有种梦想成真的感觉。我要了一碗蟹黄面,一小碗手工拆出的纯蟹肉,浓郁鲜香的浇头,配着筋道的面条,吃得满意,放下筷子就往回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赶着去报食物讯息的工蜂,半小时后,果然又引来了一大家子,还坐在原来的座位,接着点蟹黄面,我家不管大人小孩儿,都吃得眉开眼笑。吃完了蟹黄面,又去吃蟹黄汤包,爱吃螃蟹的大女儿着急地说,只觉得自个儿的肚子不够用,好吃的实在太多了。
这是真的,在苏州的那几日,吃完了上顿就惦记着下顿,选择余地太大了。印象深刻的比如得月楼,那一味蜜汁火方,滋味之妙,百转千回,咸味与甜味鸾凤合谐,一口咬下去,拍案叫绝。而一碗普通的炒素什锦,用砂锅乘着,在寒气袭人的夜晚,吃到最后一口,还是温热的,舌尖和胃都是暖和的。就算是弄堂里挤得水泄不通的小馆子,简单的一道韭菜炒螺片,也惊为天人,更别说满大街的馋人小吃了。而最可心的,是一家大小都团圆在一起,热热闹闹满大街找美食,分享着一口汤、一碗面,都是好滋味。
说来惭愧,是陆文夫的小说,为我做了美食启蒙。1983年,《收获》杂志第一期发表了《美食家》。像小说主人公朱自治那样好吃且会吃的腐化分子,在现实生活里,我不仅没有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我们那里吃得好的人家,也不过是饺子馅多点花样,坛子里多腌几个咸蛋,有人从内地背回来罐头竹笋、松花蛋,还有糖渍的藕片,已经是极稀罕的食物。
当时人们的味觉才刚刚从温饱中苏醒,食物来之不易,只有春节才可以大快朵颐,食物承载着亲情。所谓美食,就是无肉不欢,绝不浪费,每一道菜都充满了仪式感。而母亲当然是亲情大宴的主厨。
记得每到过年,母亲都会忙活好几天:瘦肉炸酥肉、炸肉丸子,做各式花样的蒸碗,肥肉则用来做龙眼肉,那是过年的压轴大戏。龙眼肉其实是用肥肉片裹着红枣,填上夾沙馅,放在碗里蒸好后,倒扣在盘子里,刚出锅的肥肉卷热气腾腾、晶莹剔透,包着油汪汪吸满肉汁的红枣,有点像龙眼,红红白白,好看解馋。以后多少年,我都爱吃这种甜而不腻的肥肉,以至于后来好友到我家,还曾经特地为我打包带来一份“甜烧白”。
不过,胃口最好的时候,当然还是在大学时代。最能吃的年龄,偏偏又远离家乡,又没挣工资,觉得怎么吃都吃不够,连带着那些校门口流动的小摊,都成了终生难忘的美食记忆。
我最爱梅干菜饼,常常买两个饼就当一餐饭。店家把干菜连一小撮肥肉馅往面团里一抹,擀成薄饼,而后放在一个圆形的小小铁皮烤炉里烘烤几分钟,热乎乎地出炉。我通常都是拿到后立即将饼塞进嘴里,咸咸甜甜的回甘,加上肉馅的肥腴、面饼的香脆,一咬就钟情,喜欢辣口味的还可以加碎辣椒。只是这种饼一定要趁热吃,我戏称其为“五步饼”。五步之外,饼一冷,就如美人迟暮,味道立时减了八九分。后来,每次去南方,我满大街寻找的,依然是梅干菜饼。可惜的是,各地都在创建卫生城市,这些别具特色的小吃,渐渐在当地失去了踪影。
小馄饨也是最爱之一。冬天是祭五脏庙的最佳季节。入夜,大学女生宿舍楼前一长溜木板车就沿街开起了夜宵排档。摊主大多来自安徽,与四川的抄手不同,它讲究的不是皮薄馅嫩,而是那一口咸鲜的汤。我印象最深的是板车上的调料罐,白的是盐,黄的是鸡精,一大勺舀到碗里,小馄饨快速捞出,浇上热热的面汤,碗里飘着少许碧绿水嫩的鸡毛菜,味重而汤清,闻着味就觉得饥肠辘辘。那时我们有个三人组,常常一起结伴打牙祭。就坐在简陋的小板凳上,谋划江山,憧憬远大前途。后来,我们仨真的各奔前程,终于在北京的一家高级旋转餐厅聚首时,都已儿女成行,想到当年裹着军大衣吃青菜小馄饨的我们,恍若隔世。
后来,走的地方越来越多,吃得东西也越来越杂。所谓的美食,都变成了人生故事,一回忆,就拽出一片风景,带出一大串故人,从此知道什么叫“白驹过隙”。
后来,我看到朋友的一句感慨说,食物是一种深情,刹那间觉得如雷贯耳。
我人到中年,经历过爱恨纠葛、生离死别后,才终于能体会到什么叫食物的深情。
比如,我怀孕初期的时候特别敏感。怀老大时,吃什么吐什么,有天晚上,工科男三进厨房,连着做了三顿饭。做的什么饭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终于吃下去不吐了。
怀老二时人在美国,比怀老大时妊娠反应还厉害,一个月瘦了十斤。那段日子,连看到龙虾都要恶心。工科男还在国内,有力使不上,最多只能手机远洋视频,遥控我去Whole Foods买容易消化的奶酪。吐得死去活来的时刻,“老外”友人特地将我接到家里住,想方设法为我做“中国饭”。她每天早上用牛奶锅熬米粥,把土豆和胡萝卜切成丝放入,再放入西式调料。这碗中西合璧的“中国粥”的味道,我终生感恩。
不过,一旦孕期过了四个月,我很快就变成了狮子大张口,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想吃。而且越吃不到中国菜,越想吃。好在到处是烹饪高手,朋友家里有从国内背来的压面机,有专业切羊肉片的机器,专为涮锅子用。原料也可以洋为中用,有用西点材料炸的油饼,而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则是朋友用紫甘蓝调的馅,比白菜馅饺子别致很多。
异国他乡,食物就是恩情,化身成一碗面、一锅汤、一兜饺子、一盆火锅、一餐家宴。已经数不清朋友们送来了多少美食,而我又在朋友家蹭了多少顿饭,特别是2015年春节的那顿年夜饭。当时工科男要年后才能赶来,我一个人寂寞焦虑,百爪挠心。幸得有“帮主”家的除夕大宴,才顺利熬过那个年。
“帮主”是我们大伙对朋友的尊称,因为他和夫人总是热心助人,一家子行侠仗义,很有老大风范,大伙都喊他“帮主”。那一晚的除夕大宴,菜肴真的是五湖四海,南北通达。不管年龄,不分地域,“帮主”家凝聚了一大帮异乡客。人太多,饺子都要一锅一锅地煮,装菜的大盘子把长条桌都搁满了。大伙一边享用美食,一边看春晚吐槽,热闹开心,好像回到了大学集体宿舍的时光。
大宴当然少不了大厨蓉姐的功劳。每次大伙到“帮主”家聚餐,厨艺高超的蓉姐总是会提前做出几个“功夫菜”带来,其中有一道蛋卷包肉印象最深。蓉姐菜如其人,特别讲究漂亮。记得欢宴散后已经是夜深,她仍然在出门前仔细地补上和衣服配色的口红,一丝不苟,正如她做的菜的品相,色香俱全,一道蛋卷肉裹得玲珑,色泽鲜亮,摆在盘里貌美如花。
回国后,有一次去湖南籍的朋友家吃饭,一看到这道菜,立即就想起了蓉姐,想起了“帮主”家热闹的饭厅,想起了那个难熬的年,得到的那么多温暖和帮助,眼睛突然就发酸了,路途遥遥,不知朋友们几时能再见,那么美味的一道菜,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食物其实不仅仅是果腹,真的是五味杂陈。著名导演李安有一部电影,叫做《饮食男女》,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关于食物的电影。喜欢它,除了有各种赏心悦目的菜肴,还因为片中的食物演绎了人世间的悲欣交集。中国饮食文化的一招一式,都化为人情往来,岁月消长。你生命中的每个人,你忘怀不了的每段事,都会在煎炒蒸煮中热闹浮现,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
比如我的女儿,最喜欢吃我母亲做的酥肉,母亲也只在年节才做。后来母亲病逝,设宴答谢来与母亲做最后告别的亲朋,居然也上了一道酥肉,只是再也不是熟悉的味道,想到自己没能传承下这道菜,此生再也吃不到了,一时间急痛攻心。
如今,年岁渐长,又开始为一双小儿女操持美食。我家最隆重的自制食物是粽子。每到端午节,都要去超市买上好的五花肉和糯米。我负责采购,工科男负责腌制。五花肉切成拇指粗细,用黄酒、生姜片、红糖、生抽浸没,放在冰箱保鲜层里,一口气腌上三天。而后用腌肉的汤泡糯米,米吸饱了汤汁后,我家的小时工阿姨就开始包粽子。她手巧,人又利索,一会就包一大锅。粽子叶从不浪费,大的憨厚,小的秀巧。包好后用小火煮一晚上,要多美味有多美味,绝不输于嘉兴肉粽。其实每次大动干戈,我家却没有真正吃到几个粽子,都就近送给亲朋,送去时还热乎乎的。
身为一个吃货,我最终没有能够成为陆文夫笔下的美食家,也没天赋成为母亲或者蓉姐那样的大厨,更没有能够成为“帮主”那样慷慨助人的侠义人物,但是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美食是用诚意来制作的,而每一口食物都有恩情如山。怎能不分享,怎能不感恩?
陶太
自由撰稿人,毕业于复旦大学,曾为FT中文网、《经济观察报》等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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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kids 12月刊《节日美食大不同》更多菁彩内容:
|编者按|
|封面故事|
世界各地是怎么过节的?
月亮照耀着所有的人呐:肯尼亚的圣诞美食
巴西的圣诞节和白色沙滩新年派对
德国圣诞节:温暖的老灵魂
枫叶国和霓虹国的幸福生活
澳大利亚的仲夏圣诞节
|热门话题|
中华美食的仪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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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古怪食物盛宴
|专栏|
陶太专栏:食物的恩情
竞波专栏:美食也是教育
|全家出动|
本文原载菁kids 12月刊《节日美食大不同》,印刷版于2017年12月出版发行,点击下方图片,或扫描下方二维码,直接进入微店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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