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
这是1933年，冰心发表的一篇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文章刻薄入骨地描画了一个不知亡国恨的中国太太。人人都觉得这是影射林徽因的，有传闻说林徽因还为此送了一坛陈醋给冰心。当时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北平总部胡同的家，成为北平有名的文化沙龙，徐志摩、沈从文、金岳霖等都是座上客，而且每次聚会都以林徽因为中心，因而被称作“太太的客厅”。据说冰心92岁接受采访时还曾特地辩白说，太太的原型是陆小曼，不是林徽因。
这笔文坛公案孰是孰非，是否越描越黑，早因当事人作古而无从求证。但是后人却因着冰心的妙文，得以领略什么是民国的太太范儿：书桌上铺着太太自己画的花鸟；大沙发旁边一个红木架子支的大铜盘摆着茶具，盛着各色细点；客厅里供着一大碗枝叶横斜的黄寿丹；窗下矮书架子上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远看以为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是汤姆司·哈代。妙的是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太太的客厅做派非凡。比如太太张嘴就问那个科学家，“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政治学者的玩笑话都是“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太太的陪嫁丫鬟都有洋名叫Daisy，渐渐会说几句洋文，会在客人来电话时恭敬地回复：“Mrs. is in bed, can I take any message？”
如今，“太太的客厅”当然已经在房产商的推土机下被“不小心”碾平。时髦的太太客厅文化更成为了旧时代的糟粕，早就被打翻在地。经过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红木家具劈成柴火烧了，封资修文集化成纸浆写大字报了，大难不死的太太们去干校“洗澡”了，高谈阔论的宾客们互相揭发，也许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
一个有钱有闲的阶层被彻底改造了。中国太太的客厅文化不仅断了子，也绝了孙。此后的客厅，无论主人是腰缠万贯，还是现在所谓的时髦中产，从骨子里都是无产阶级了。对贫穷的时代记忆，在多年后仍然扼杀了中国太太们创造一个客厅的冲动。后来，多少人买了大房子，大厅里摆着大椅子、大茶几、大沙发，对着大电视，就是没了宾客如云。闺蜜家房子就不小，不过她从未举办过聚会，她回答很爽脆：“一没才华、二没时间、三没心情。”
其实太太的客厅，也无非是一个更加轻松、非功利的圈子聚会。如果换成先生的客厅，以男主人为领导核心，一下子整个氛围都会奇怪地变得刚硬起来，隐藏在思想、思辨等小闪光之后的那种隐隐的舒适、随意、快活似乎就都不见了，更像一个小组讨论。
只是，有能力在客厅里纵横捭阖的中国太太们少得可怜。与其说三代培养一个贵族，不如说三代培养一个“太太”。那些品味高尚的客厅布置首先不见了。从土豪上溯两代就露馅，如今再有钱也缓不过劲。否则那些金碧辉煌的宫廷式装修，如假包换的“达芬奇”家具，就不会有市场。后来又流行仿古的中式实木家具。可惜连会这门手艺的工匠都濒临绝种了，那么多豪宅大厅里摆着不伦不类的假古董。关键是，也没有精致的太太了。一个有魅力、有见识、善解人意，愿意付出时间、经历、地盘让人宾至如归的太太绝迹了，只有时刻准备着与小三奋战的大奶。
“太太的客厅”越来越偏向家庭化、隐私化。去别人家做客，现在是一件很隆重而且要提前预约的行为。非至交不可为，而且真的不能想来就来，除非你家后院半夜失火。客厅变身为饭厅，最热情的太太也不过是亲自下厨为朋友整俩个私房菜，再讲究点的搞个自助。而且多半请的还是小朋友，一帮小屁孩吃着匹萨、薯条，争相表白谁家爸爸最可乐，谁家爸爸最懒。没有人再记得那些风雅的客厅往事，一位朋友听到“太太的客厅”，困惑地问，你是指安利的聚会吗？他们的营销人员最擅长搞聚会!
“太太的客厅”逐渐远离公共空间，昔日的沙龙功能，开始转移到公共的咖啡馆、茶馆甚至网络社交沙龙，比如豆瓣小组、微信群等虚拟的空间内进行。据说如今有赵小姐的餐厅，赵小姐的客厅，其实后者就是一般的咖啡馆。于是，对江山的指点，对专业的思辨，对时局的批判，对社会的讨论，渐渐都被剥离出去，由赵小姐们承担，最后剩在太太的客厅里的，只有慵懒、美食、温馨和情感，都是不折不扣的私人生活。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中国也有格调高大上的太太客厅，不过太太们多半是上世纪80年代后出国，在海外见识了猪跑学来的，与冰心笔下的太太客厅早已经不是一个妈生的。比如不会总是开门迎客，不会调笑皆鸿儒，太太更算不上销魂，顶多是有一点闲暇，几分热心。
文：陶太
自由撰稿人，毕业于复旦大学，曾为FT中文网、《经济观察报》等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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