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58岁的乒乓球运动员倪夏莲阿姨出现在东京奥运会赛场,那些30+、35+的孩子妈们出现在校园里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她们用七八个月的时间准备考研,2-3年拿下硕士,用3-6年攻下博士,校园的学术追求真的可以也属于她们这些大龄学生吗?消磨掉这么宝贵的时光去干这么件不接中年女人“地气”的事情,太疯也太任性了吧。
文中人物简介
晓冰,70后,美资律所高级翻译,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硕士在读
Helen,80后,新媒体创业公司管理层,中国传媒大学互联网视听传播方向博士在读
Yolanda,70后,前时尚编辑、高中老师,2021年6月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博士毕业
晓紫,80后,某生物科技外企管理层,北京大学MBA,将赴香港读金融硕士
圆圆,80后,某国企高管,2021年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硕士毕业
微微,80后,某外国语大学硕士在读
没用
2020年9月,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硕士研究生新生报到日,70后的晓冰安静地排在等待注册的队伍里。和其他新生同学不一样的是,她拿来注册报到入学的证书是研究生学历学位证,这是她要读的第二个硕士。
1999年,晓冰从对外经贸大学英语系本科毕业。在上世纪末,普通本科生就已经很“吃香”,更何况她是当年超热门“211”高校的本科生,更何况她还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在2002年就有了硕士学历。求学镀金这件事跟她毫无瓜葛。
那时候的她,一定想象不到十八年后她会再度考研成功,而且是横跨了一个跟自己本职工作毫不相干的专业。那时候的她,或许能想象到自己成为美资律所的专业法律翻译,精益求精一干十多年,也肯定无法想象——怎么会又去读研了?
谁会去读两个研啊,有用吗?
“没用!老同学都跟我说没用!我们学校是偏实践类艺术院校,并不推崇做研究。我们学校很多专业对口工作别说研究生了,本科生都够够的了。”Helen像很多中传毕业的学生一样,喜欢这么笑嘻嘻地调侃自己母校。然而,本科读国际新闻的她,不仅读完了硕士,还在33岁那年读了本校的博士。
Helen(中)在英国采访中
读博之前,Helen是一家新媒体创业公司的管理层,传播领域资深专业人士。她没有学历焦虑,也没有知识更新的困扰,最初只是为了陪老公考博而去试试看。删掉这段读博经历不会耽误她在传媒领域继续深耕下去,而新媒体技术与理念日日更新,做博士搞科研又有什么实际用处呢?她不想,也不再有机会在40岁的时候回到母校成为一名大学老师。
尤其是在“互联网视听传播方向”读博。甚至连她的博导——一位在海内外高校享有盛名的传媒学界领军人物,第一次见面就告诉她:“我什么都教不了你,新媒体方面你们年轻,比我懂得多,一切要靠你自己去把握。”
导师第一面的诚恳劝慰(劝退)让她心惊胆战,小幅摇摆了几天后,她还是义无反顾一头扎进属于博士生的学术之海中。
生于70年代末的晓冰和80年代初的Helen,求学求职于没有教育“内卷”的时代,而比她们再年长一点的Yolanda则是大学生“天之骄子”时期的985毕业生。
1990年,Yolanda考上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专业,7年后又从这个中国心理学最好的研究生院硕士毕业。在纸媒的黄金年代,她进入巅峰之上的时尚集团。那是乌云也会镶着金边的流金岁月,领导编辑们可以抚摸着奢华而耀眼的时尚杂志发出一声感叹“这是多么好的平台啊,这是能干一辈子然后养老的地方啊。”
作为当年稀有、如今也不多的受过系统科班心理学训练的人,Yolanda轻轻卸下“时尚光环”,成为一所公立高中的老师。几年后,她把所在中学的心理辅导与实践带成了示范学校。
Yolanda卸下“时尚光环”后成为一名高中老师
即便“卷”如今天,博士也不是高中老师的必选项。2015年,43岁的Yolanda凭借之前的研究成果,成功开启了第二次读博的传奇。第一次是15年前,她奔赴美国某心理学排名TOP10的知名大学读博,因为中途怀孕生女儿,她选择终止博士学业回国,只顺手拿了个硕士回来。
像许许多多其他专业一样,心理学在博士阶段更加抽象,需要掌握严谨以至严苛的方法。总有那些叫人肝肠寸断、不见天日的时刻,忍不住自我怀疑——这有什么用啊?!
这个9月,另一位孩子妈晓紫也将启程奔赴香港,去读她的第二个硕士。她四年前毕业于北京大学金融学MBA,这回她是打算扎扎实实地去学金融而不是偏务虚的管理。
北大的光环是“没用”的,并不值得她“吹”一辈子。
即将奔赴香港读第二个硕士的晓紫
代价
圆圆的导师是教育心理学界享有盛名的大咖教授,谈及师父的学问人品,她总是滔滔不绝,满眼是叹服的星星。能在35岁考研成功,并且遇到这么好的老师,这是她的幸福。然而,分享求学经历、毕业感言时,她停顿了几秒,说了两遍——“早知道(读研)这样就不读了”“真不读了”“太耽误孩子了”“对不起孩子”。
身为俩娃妈,她的求学经历总是挥之不去缠绕着“愧疚感”。让一个正当“鸡娃”盛年的女人假期不陪娃、晚上不陪读,而是自己潇洒地上课、看文献、参与实验室项目却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恐怕比让她们千军万马地挤去考研更难得多。
不得不在“鸡娃”和“鸡自己”的夹缝中求生存。
为了跟上学校和导师对研究生的学业要求,两年来她“过劳肥”胖了20斤,还多了一圈白头发。她严重怀疑,如果自己不读研,这两年正当幼升小到小学低年级关键阶段的老大应该会养成很好的学习习惯。
圆圆(右)在今年六月顺利毕业
第二次读研的晓冰是圆圆的“研友”,她没有圆圆和当年应届的自己幸运,这次读研因为专业课差一分,她不甘心放弃而是选择了二战“上岸”。
对于一个背负家庭和工作重任的中年女性来说,拨开日常而现实缠绕的繁冗,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抽离”出来捧起考研资料,这不是折磨更不是压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欣与享受。
只不过晓冰“享受”的时间长了点,在二战备考时落下了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也是在考研期间,她完成了卖房买房的换房大计,然而看房考虑的时间总是太过匆忙,如果不是为了这次读研会不会房子换得更理想些?女儿正值青春期,她是需要一个更多时间陪伴跟她谈心的妈妈还是一个也在求学读书的妈妈?不仅每个假期都不能陪女儿,女儿还要反过来安慰时不时因为学业压力而困扰的妈妈。
Helen在读博的日子里,曾经天天都要问自己“我到底在干什么啊?!”每天早上八点,她把小孩送到学校后,简单运动一下就开始自己孤独的“学术之旅”。
读博两年后,她独自带着5岁的儿子赴美交换,也是这样每天早七点到晚七点把儿子送到附近的学校,才能开始自己的学业,儿子的“幼小衔接”和一年级均在美国的公立小学度过。结束交换回国时,7岁的小朋友已经把中文忘得七七八八,重新回到北京的双语学校,要经历一番课外恶补才能过“语文”关。
博士生已然拖拖拉拉进行到第六年,在bling bling的传媒圈,同龄的同学同事们都在为“升官发财”忙碌,她却在研究大家看不懂的世界。
Helen在读博两年后去美国交换
“如果是在财务完全自由的状态下,我读博会更顺利,学术发展也许可以更好些。”现实是,读博的日子离“财务自由”又远了几百米。
工作和家庭原本就不可能平衡,现在再压上一个“学业”,三者更不可能平衡。履历优秀、才貌气质出众的Helen放弃了原来高薪的全职工作,转而去做时间更自由的兼职——承担传媒公司的临时项目以及担任英语一对一辅导老师。
同样读博六年的Yolanda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学业压力在那摆着,有两个女儿的她家庭责任也不可推卸。她选择在某机构的做兼职的学术顾问。
任何成果总要付出一些“代价”,更何况背负重任走到了人生这个阶段。
无用之用
到了读博做学术搞科研的阶段,很难再拿“有用没用”这样的现实去衡量——Helen在几年的学术历练和无数次的自我拷问过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境变化。
就像大器晚成的剑客经过多年一招一式的磨砺,在又一个清朗的午夜,练到月上中天、松风过耳之际,突然在澄明的月光下看到自己的成长。那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惊喜。
读博之后,她离开了传播行业的主干道,终于每天早上不再有几百条微信等着她“批阅”。传媒的世界纷纷扰扰,每天的信息排山倒海,看似奔跑在主流赛道、一手讯息尽在掌握,然而不过是复读机和传话筒,何时才能真的有自己的思想而不要被五花八门的声音影响?在这个行业做的久了,她觉得自己太需要“不被看见”,重新找到“安静的自我”。
她从灯红酒绿的北京,转换到美国的十八线小村,Helen很感叹。她觉得这段经历有点像《瓦尔登湖》作者的故事,在感知自然、重塑自我的过程中,重新看待物质与精神的平衡。当然,Helen也承认,如果自己能更“有钱一点”,也许她会再去读一个“更没用”的专业,比如历史。
再次读博的Yolanda完成了属于自己的“奥林匹克”
读博是一个打碎自己再重建的过程,终于有一天可以不为了“有用”去读书,在探索自己所研究领域的“知识边界”过程中,发现了另一种“有用”。
Yolanda用写文章和读博来作对比,作为曾经的时尚编辑和自由撰稿人,她在这类工作经历中学会了思维的无限发散——最终要呈现出一篇有血有肉的丰满选题。博士的研究要求对她而言是做减法,是砍掉枝丫直捣本质,是只要核心骨架不要多余血肉的过程。
博士生六年,从43岁到49岁,Yolanda挑战了自己的年龄、精力和智力的极限,这是一场属于自己的奥林匹克,她学会永远保持谦卑也学会了一直拥有自信。
相比较而言,考研读硕似乎要“务实”一点。
两个名校的硕士没什么用,付出的“性价比”太低了。但是晓冰是个极其认真的人,40岁时她决定要转行,从外资律所的高翻变成一位专业心理咨询师,那么国内最好的心理学院校就是她深造的最佳选择。
不仅社会上的心理咨询师培训课程她“看不上”,中科院心理研究所“水”一点的同等学力在职硕士也不是她想要的。尽管她在这次读研之前也完成了后者两年的课程,尽管“中科院心研所硕士”是当今无数心理网红专家、育儿专家、畅销书作者和主播们扎堆的圣地,肉眼可见的变现好用,晓冰还是觉得“差一点”。
贸大英文硕士,中科院心理学硕士——这样看起来去做一个“心理咨询师”的教育背景也是“够用”的。但晓冰选择用两年考研,再用两年认真读研,给自己未来崭新的职业生涯一个“交代”。
圆圆在读研期间从某国企部门主管升任副总,硕士学历没来得及为她的“竞聘”加码。
但是这段中年求学经历却让她更加从容自信——35岁的女人,俩男娃妈,一战成硕,拿得了一等奖学金,当得了单位骨干,还说什么中年危机?她有的是中年新机。甚至连她之前头疼的各类公文写作也从此不再话下,“那么短时间我连硕士论文几万字都能写好,还怕什么公文写作?”
什么年龄就干什么事,那活到平均寿命就得去死吗?
36岁的某外国语大学硕士生微微站在校门口摘下口罩准备刷脸进校,尝试几次都没有成功,她掏出学生证“嘀”一声开门通过。看上去最多也就20岁的保安突然嘟囔了一句“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念什么书啊?!”原来保安一直以为最近每天风风火火刷门禁去上课的微微是老师,没想到竟然是学生。
知乎上有几个经年不衰的系列热门问题:“30岁读博晚吗?”“30岁读硕还有前途吗?”“40多岁了还能再读博吗?”等等。
在这些帖子下面,有大把因为25、26岁才读硕士的人因为感到年纪太大、人生步步没跟上而万分焦虑的年轻人。
终身学习在当下是个非常遥远、陌生而近乎渺茫的话题。
一众答主兢兢业业地写下几百、上千字长文来告诉你“人间真实”——27岁的人体力跟得上应届的“小年轻”吗?30岁才研究生毕业,你上哪去找工作?40岁来读博,导师都要为你无处就业而难为情。
大多数人22岁左右大学毕业,25岁上下研究生毕业,30岁左右开始考虑婚姻和生育,这是统计得出的规律数据。但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都不是为了活成统计数据的。
无论是43岁第二次读博的Yolanda,还是42岁再次读硕的晓冰,以及圆圆、Helen和晓紫、微微,这些重返校园再度求学的中年女人们都不需要等着毕业证、为找工作发愁了。
跨过了人生的某个阶段,有一天会发现读书求学本身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1999年第一次读研的应届生晓冰,以逃课不学习为荣,时不时玩到深夜晚归翻墙入校是当年的一大乐事。工作18年后的2020年,第二次读研的她不愿意放过老师讲的每一堂课,从未旷课迟到过一次,老师推荐课外阅读的书目她全部都买回来尽量完成。
当圆圆步履轻快地走在校园里,看到身边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她发现沉静下来醉心于学业的自己原来也可以属于校园。不仅课堂是享受,每一次深夜结束的组会拖着虽累却满足的身躯奔驰在回家的路上,竟然也还是享受。
少年子弟江湖老,沧桑却不曾刻进心里。纵横江湖的岁月也没有白白流淌,再度归来的这群中年女人太知道自己需要学习什么。
工作20多年,Yolanda的博士研究成果带给她的不仅仅是学位学历,她已经清晰地知道自己如何将学术转化到未来的工作内容里。而不论是Helen还是晓冰、圆圆们,从学、研到产对她们而言并不是太大的困难。
什么年龄干什么事,现在也是读书最好的年纪。
她们想感谢年龄的馈赠,感谢从来都是“Grow up”而不是“Grow old”的自己。
有什么奇怪的,姐就是这般女子
现在这个阶段回来读书,家人/朋友们什么反应?每一位被访者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她们的回答基本如出一辙——很正常,这就是我。
对于她们而言,考研读硕攻博并不是中年危机下“找寻自我”的过程,而是“本来的自我”。
圆圆觉得自己就算不去考研读硕,也一定会找一些“事情”来做,总之不会过于安于现状。
Yolanda的两个女儿都已经上大学,看着妈妈再度回到母校读书,姐妹俩都波澜不惊,博士答辩完毕“随意”发了条微信祝贺。反正自己妈妈本来就是个不太“接地气”的妈妈——带她们凌晨去看电影首映礼,一起看电竞直播,共读热门青春小说,正是这个40多岁还能去读博的妈妈。
本科是生物工程,现在准备赴港读金融硕士的北大MBA晓紫喜欢说:“我好奇,我什么都想学;学习只是一个呈现动作,现在学什么对我都有用。”
她们都等到了喜欢“沉迷学习”,不为“有用”而酷爱读书的自己。
还记得年少时的那首歌吗?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像倪夏莲阿姨那样,打球快乐!
像中年女人们这样,读书快乐!
(也感谢所有给她们机会的高校和科研院所们,中年妇女强则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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