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如果把大观园比做一间学校或一个班级,也许曹翁和蒋老师才是真正的教育大家。这样的学校里不会只有优等生和差生两种人,而让为数众多不够优秀、也不那么糟糕的学生隐没不见。只有优差两种学生的学校和老师都是很可怕的,它和陆家嘴金融大楼里的500强公司没有区别。”
在近年的文化热潮中,《红楼梦》没少被咀嚼咂摸,但于我而言,能够入耳又入心的着实不多。刘心武在电视里说的红楼太扯,与其从故纸堆里揪个人往清宫疑案皇家恩怨上扯,不如去看宫斗剧;白先勇热衷的版本学太累,管它陈乙本还是庚辰本,我都只关心尤三姐惨烈的死,而无意追究她在痴心错付柳湘莲时究竟还是不是处子之身;还有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也在书柜里受尽冷落,因为我吃了两碗干饭还是啃不下这本行文极其晦涩的书,干脆老实承认自己缺文少墨。
倒是海峡那头蒋勋老师的一本小书《微尘众:红楼梦小人物》,经常在出门时揣在包里,带着读着都不累,越嚼越有味道。
蒋勋说:“红楼梦多看几次的朋友,大多会从原有关注的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几个主角,转到对一些小人物的关心。”我不知道这样的转变会在多少人身上发生,将目光从闪闪发光的主角身上移开,放远,分散,应该不仅仅需要熟读这么简单吧。
无论是山中高士晶莹雪,还是世外仙姝寂寞林,都已被解读得太多,以至于常常会心疼这两位弱质女流,那两溜细肩之上的爱憎之情分别之意,实在太过沉重。可是,《红楼梦》的好就在于,除了主角光环之外,还有芸芸众生。即使是最微小卑屈的人物,都背负着不同的宿命悲剧,要来了自己的缘,解宿世的结。每一个人都是绛珠草,都有要偿报的恩与怨,他们以自己方式和姿态,来度这一世的劫。雪芹先生看到了,写到了,不做任何的嘲讽贬抑,笔下流出的尽是体谅与悲悯。
于是,蒋老师看到了甄士隐、贾雨村、冯渊、门子、王狗儿、冷子兴、二丫头、北静王、茗烟、卜世仁、倪二、马道婆、卍儿……这一个个如萤烛之光的人物,却串起一部不朽巨著的世间百态,在残酷的权势和糜烂的富贵中,为人性留存一点点温暖的空间。
全书以数篇精致的短文组成,仿佛命运蒙尘的手依次抚过各色小人物。这一篇篇小小的文章,便也似皇皇巨著碎成的微尘。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二丫头的女孩子——一般读者即便把《红楼梦》通读上十遍也未必会留心的人物。她出现在第十五回,秦可卿出殡的故事里。在一行人下榻休歇的农家院里,城里孩子宝玉莽莽撞撞地闯进了人家的织房,见到纺车当是什么玩物就动手去摇。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冲进来说:“别弄坏了。”这就是二丫头,庄户人家连姓名都没有的一个女孩子,这样两个身份上天差地别的人,因着一桩丧事就这样相见了。二丫头倒也不畏惧,说:“你不会转,等我转给你瞧。”很快,她就被家里人叫走了。
可是就在演示纺线的那一刻,蒋勋读出了其中况味。他说:二丫头纺线的画面让人心生敬重,这是她的生计,不是贵族少爷的玩具。她有农家女儿的大方朴实,有在工作中的认真专注,所以好看。这一番点评,让人物立刻发出光来。
还有焦大和李嬷嬷,一把年纪并不安分,处处挺腰子显能耐倒人胃口。焦大仗着跟过太爷,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犹如一个企业创始的老员工,一个国家的开国元勋,曾经辉煌过,忽然老了,丧失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感,看什么都不顺眼,就要不断在少主人跟前耳提面命:“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开始或许有人听一听,久而久之变成琐碎唠叨,让人厌烦。
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也是一类过气人物,但凡她出现的场合多让人不痛快。第八回宝玉到薛姨妈屋里吃饭,多喝了两口酒她就出面阻拦,为了显示自己对小主人的影响力,唠叨个没完。宝玉吃完窝在暖炕上跟姊妹聊天正开心时,她又来戳心窝子:“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只这一句,宝玉的兴头立刻凉冷下来。宝玉回到自己屋里,发现她趁自己不在拿走了留给晴雯吃的豆腐皮包子,喝了早上特意留着的枫露茶,憋了许久的怨气终于爆发,摔了茶杯,跳起来责骂小丫头,要把这老祖宗撵了出去。
蒋勋从这两个人物身上看到过气人物的悲哀,时代在变,他们却梗着脖子不肯跟上,捏住小事大做文章,要不断证明自己的重要性,渐渐地活成众人眼中的大笑话。蒋勋不失时机地开出对治的药方:“人能安分做自己,不处处显能,也就不会有‘过气’的悲哀吧。焦大、李嬷嬷都是借鉴”。
这样带着理解和悲悯的细细解读,让人由不得对这些小人物牵肠挂肚,即便他们的一生注定被用来仰望和承托,忽略甚或践踏,但他们就是我们,在真实的现世里,早早晚晚,这个或那个场域里,你和我,都逃不脱一粒微尘的命运。这也注定了在曹翁的字里行间,撩拨起神经的,或许不是金玉良缘或木石前盟,而是平凡如同你我的那些微尘的一颦一笑。
掩卷而思,我在想,如果把大观园比做一间学校或一个班级,也许曹翁和蒋老师才是真正的教育大家。这样的学校里不会只有优等生和差生两种人,而让为数众多不够优秀、也不那么糟糕的学生隐没不见。只有优差两种学生的学校和老师都是很可怕的,它和陆家嘴金融大楼里的500强公司没有区别。
真正的教育者,他知道人在生命流转中的局促和不安,知道人力之有限,但也能透过慧眼看到每一个孩子身上无差别的人性。他知道那个缺少照料的孩子在上台做讲演的前一晚翻箱倒柜找出干净衣服的那份郑重,就像看到去阔亲戚家打秋风的刘姥姥,赶了一早的路终于站在轿马簇簇富丽堂皇的荣国府门口,掸一掸身上的尘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也不会指责那个总是在中上游之间摆荡的孩子不思进取,看到比他好的作文、考卷也只会跟着说好,就像宝玉初见秦钟,也只是从心底发出赞叹“天下竟有这等人物”,继而“痴了半日”。也许我们的学校也需要容纳这样的孩子,他做了自己该做的,见到比自己更“好”的同侪,也可以没有妒忌、没有不甘,而只是欢喜,只是赞叹。
一个好的教育者,不可以只看到分数和升学率,他的眼中一定要看得到“人”。不止是给他带来荣耀和让他头疼不已的人,而是每一个沉默的、平凡的,带着各自缺憾和困惑的人。走近他们,知道众生皆苦,都有可悲悯之处,成人如此,孩子更是多一分的身不由己。
想想曾经身为微尘的那些年月和场景,当你的名字被提起,当你的双眸被注视,当你的任何一点微光被看到、被珍惜,那种如醍醐灌顶,整个人从里到外发着光的感受,你就会知道,一个好的教育者该是什么样。
道道
做过6年记者,后改做企宣,工作教子两手抓。小儿云舒刚上小学,不爱卡通爱国学,妈妈也在伴读的道路上温故知新,更觉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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