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中有一个词语叫“motherhood”,它表示的是成为母亲的一种特殊时刻和状态。英国女作家蕾切尔·卡斯克(Rachel Cusk)在《成为母亲》一书中这样形容motherhood:母性是一座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的围城。自从孩子出生以后,母亲和父亲便有了不同的生活轨迹,而育儿者与工作者之间存在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采、文|Zoey 编|张欢 图|受访者提供
“精致与朴素”的反差
面对这样的现实困境,有的妈妈会在育儿的同时重新找回工作状态,其中不乏创业者,这也就是我们常谈论的“创业妈妈”。也有一些人另辟蹊径,她们彻底模糊了工作与生活的界限,将同样创造社会价值的事情完全融入到了自己的生活中,这就是本期受访者胡迎莹所做的“重构生活”。
在怀柔与顺义交界处的一片静谧的别墅区,我坐在一幢欧式古典风格的房子里,受到房主人的邀请,我将在这里与她共进午餐。餐桌的一角摆放着一个装盛英式下午茶点心的塔架,上面放着一些糖果,旁边是与之风格相对应的英式茶具。餐桌侧面靠墙处有一个书架,上面摆放着几排佛学书籍,一家人的全家福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做菜的阿姨此时已将饭菜端了上来。素炒土豆丝、素炒白菜、素炒茶树菇、木耳炒鸡蛋,四道素菜配一碗银耳汤就是今天的午餐。简单的食物与整个房子的精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此后的交谈中,我在胡迎莹的身上也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精致与朴素”的反差,那是现实生活的富足与精神世界的超脱相碰撞的结果。
用餐期间,胡迎莹跟我聊起了她在做心理咨询时遇到的一些人和事。她说那些来做咨询的病人,其实都是她的老师。与他们交谈的过程,实际上是治愈自己的过程。她从不把心理咨询看作是一份工作,或一份事业,只把它当作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认为把工作和生活分开,或者把学习和生活分开都是一种误区。我是将它们全部都融合在一起的,因为我认为,如果你把工作或者学习抽离出来,那说明你做这些事是被迫的。它可能给你带来了很多压力,你像每天完成任务一样地去完成它。在这种状态下,你是没办法把事情做好的。”
这样的感悟都源自于生活经历。胡迎莹说,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她的生活节奏和面对生活的心态都发生了改变。她离开了原来的媒体行业,之后学习了心理学,做了心理咨询师。但这一切的出发点并不是她想要重新开始一份新的工作,而是想着怎么重新建构自己的生活。
“我不是典型的创业者,没打算将事情做大,所有的缘分都是善缘,我对来访者基本不会拒绝。但会将见面的频率安排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不会勉为其难地去接这个活。”胡迎莹说,她从不把生活分解成碎片,比如这块时间属于孩子,那块时间是属于自己,她是将它们全部都融合在一起,然后将整个生活调整到自己比较舒服的状态。
“我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压力,约见病人的心情和见朋友没什么不同。而且我并不认为在做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只是在过生活本身。只不过,我找到了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同时又能带来一点收入,为别人解决一些困难,结交一些朋友,仅此而已。”
在重构生活之前,胡迎莹也曾经历过职场生涯,也正是那几年的历练,让她更明确地知道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成为母亲,离开职场
坐在我对面的胡迎莹,如今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这是她第四个孩子,距离她第一次成为母亲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十五年前,她还是《计算机世界》报社的记者,生完大儿子后不久,她便离职了。
在这个在信息行业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媒体平台里,胡迎莹工作了五年,她形容自己把最大的热情都全都投入到了这份工作当中。
“我真的觉得自己特别适合干媒体,记得刚进报社的时候,一位同事还跟招我进来的领导说,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喜欢跑、喜欢写、喜欢问的学生?我当时真的是满腹热情地投入其中。”
在第一个孩子降生后,一线工作的压力和做母亲的责任,让胡迎莹有些力不从心。原来她可以轻松把握的事情,现在开始变得不那么游刃有余了。“我原来写一篇一万多字的封面报道,熬一个晚上肯定能出来,但重回媒体之后,熬一熬也不行了。加上已经成家有孩子,精力透支得很厉害。”
胡迎莹开始觉得累了。刚入行时候的创造力,在超负荷的工作状态下慢慢萎缩,同时她也看到了传统媒体正在逐渐衰落。这份曾经给她带来愉悦感和生命活力的工作,正在一点点地变得索然无味。最后,她开始将这份工作视为一个任务、一份养活自己的生计。
那段时间,她不断地在问自己,这条路还能走多远?当她看清这份工作已经没办法满足她的时候,她便离开了。离开后不久,她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从此便彻底告别了职场。
学习心理学,重新看待自己
生第二个孩子时,胡迎莹刚三十出头。年纪虽然还轻,但“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困境已经提前降临到了她的身上——妈妈得了癌症。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孩子,另一边是每天都要去医院治疗的母亲,胡迎莹在那一年多时间里备受煎熬,也产生了很多的感悟。
“我本来就是学中文的,是一个情思很重的人,很容易陷入到一种情绪里面。为了让自己走出来,我就想找一些方法帮助我调整。大概是想到这些,后来我就去了中科院学习心理学。” 学习的过程并没有给胡迎莹带来太多启发,反倒是在临近毕业时,到精神病专科医院实习的经历让她收获了很多。
“我在医院接触了很多患者,看到挺多人都挣扎在心灵的苦海中。记得带我的老师说过,如果你从事这个行业就不会生病。刚开始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因为也有一种声音认为,做心理咨询师的人其实很多是自己的问题无法化解才走进这一行的。于是我开始思考,要不要在这一个领域耕耘一下?
“后来机缘巧合,有一些患者找到了我,他们本身没有任何病理症状,只是想找人聊一聊。而这个人对他不是特别了解,同时又能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简单说来就是不完全把他当成病人来对待。后来很多人也是基于这种需求来找我。”
在与病人交谈的过程中,胡迎莹发现,这些到访者大多带着很复杂的背景,他们在交谈过程中呈现的状态,背后其实有很复杂的因果关系。随着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胡迎莹开始思考,为什么在同样的境况下,这个果会在这个人身上生根发芽,而在另一个人身上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她意识到,单纯的心理学技术已经无法解决更深层次的疑问,于是她开始学习佛学,希望从更高的领域找到答案。“我从小对哲学就很感兴趣,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的同学正拿着暖壶浇蚂蚁。看着四处逃亡的蚂蚁我就在想,这些蚂蚁一定不知道这场灾难的背后,其实是由一个淘气的小孩儿来主宰的。那我们是由谁来主宰的呢?我们的生活有没有可能就是一个巨人的游戏呢?我会有很多这样的问题。”
大概正因如此,胡迎莹从小就认为人胜不了天,很多事情在冥冥之中已经规定好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人再怎么挣扎也只能在很小的范围之内。
“现在回头来看,在我工作的时候有一个领导愿意严格要求你,说明他相信你的能力是可以做到的。虽然看上去他有些不近人情,不体谅你,但是其实他是在帮助你成长,你应该感激他。”胡迎莹坦言,如果当初她要是有这样的见识,现在一定会成为更好的自己。所以她会跟她的孩子说,如果你遇到一个你认为很严苛的人时,这个人或许是你的老师,你的领导,这个时候你可以从这个角度想一想。
“当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的那个想法可能是错的,包括我的同事和家人。当我跟大家抱怨这件事情的时候,大家也都在一同抱怨,整个环境只有一种声音。
“所以我现在做心理咨询也好,教育孩子也好,其实在提供另一种不同的角度。这是每一个父母、每一个教育者、或者每一个疗愈师的使命所在。”
胡迎莹形容这个过程像播种,她把不同视角的种子播种到人的心里,它们可能现在不发芽,但是说不定哪一天就发芽了。多年的交谈经验让胡迎莹认识到,不同视角对于人的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认识到不同的想法,人的认知层面就不会那么狭窄,他的思维世界,包括心灵的状态就会更有弹性,不容易偏执。
也正因如此,她对待孩子的教育时非常平和,甚至可以说很宽松。但这种宽松并不是毫无要求的放任,而是学会放下作为母亲的执念。
放下母亲的执念
初为人母时,胡迎莹也跟很多母亲一样,对孩子有着严格的要求,母亲意识也很强烈。记得在儿子司启彤三岁的时候,胡迎莹买了一双很贵的轮滑鞋给他学习直排轮。鞋子很重,这让司启彤感觉很吃力,他本能地抗拒学习。
在一次上课的过程中,司启彤要求上厕所。想到离开溜冰场必须脱掉轮滑鞋,回来又要穿上,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差不多把整堂课都浪费了,于是胡迎莹要求司启彤穿着轮滑鞋去厕所。
在厕所拐弯处,胡迎莹显得有些不耐烦,鞋子都买了,课程也报了,但儿子就是不好好学。想到这里,她简单粗暴地推了儿子一把,让他赶紧解决生理问题,不要浪费时间。这一推,把还没学会溜冰的儿子推出了十几米远。司启彤随后摔倒在地,开始哭泣。
这让原本心情就不好的胡迎莹更加恼火。这时,陪在她身边的母亲有些看不下了,母亲说,当你的孩子怎么这么倒霉,不就是买了一双轮滑鞋嘛,多大点事,至于这样对待孩子吗?
这件事情之后,胡迎莹开始反思自己,后来她在心理学中找到了对应的解释。其实当你对别人发脾气的时候,并不是他惹了你,而是此时此刻你有了脾气,刚好找了一个对象把它发泄出来了。
如果情绪的承受方是一个成年人,他会进行合理化的解释,比如说你可能心情不好。但如果承受方是个孩子,那他没办法进行合理化的解释,只会不知所措。想到这里,胡迎莹突然觉得孩子太可怜了。
之后,她又进一步剖析这种情绪的深层原因:最核心的是她没有把儿子当成一个跟她一样的、独立的人来对待。“我只是把他当成了我的一个附属品,就像我的一辆车,一个手机。正因为他是我的,所有我可以尽情地主宰他、使用他、压迫他。这在心理学上称为‘爱的物化’,就是说把一个人物化成了一件商品。”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胡迎莹开始学习怎么让彼此独立。道理人人都知道,但实践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胡迎莹在这个过程中,也经历了这样漫长的自我修正。
在司启彤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暑期中他参加了一个在外地的夏令营,那是他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家,离开了胡迎莹28天。回来之后,司启彤对胡迎莹说,他不想上学了,他想去举办夏令营的那所私立学校读书。那个学校距离北京很远,在云南的一个大山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他还这么小,根本不可能离开我。但是我又说过,要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待,所以我尊重了他的想法,送他去了那所学校,一直到现在。”虽然胡迎莹看上去做到了让孩子独立,但她仍旧割舍不下,不相信儿子可以搞定一切。
在司启彤刚去学校的时候,胡迎莹每个月都要去看他一次。到那之后,她会帮他刷鞋、洗衣服,做所有她能做的事。去的次数多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认识了这位司启彤的妈妈。
那时候学校老师会劝她说,这些事孩子都可以自己做,你这样帮他有什么意义?胡迎莹也知道儿子可以自己做,但就是不由自主,母亲的身份使得她特别愿意去做这些事情。在这种的强烈意识下,胡迎莹还特别希望儿子出现搞不定的情况,然后求助于她。
有一次,学校组织孩子们到大山里开展户外活动。在山上,孩子们吃了野果子后,不幸食物中毒了。随后孩子们被送到了一个很小的医院,被医生强迫洗胃。当时司启彤其实已经将食物都抠了出来,并无大碍,但医生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要求他洗胃。这让胡迎莹感觉很揪心。
“要是我在场的话,我是坚决不会让医生洗胃的。但当时我正怀孕,赶过去也已经来不及了。这件事让我觉得,其实孩子并不能做到他说的那么让你安心,没有我还是不行的。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仍旧活在实现自我价值感当中,虽然行为上努力做到割舍,但心里并没有真正做到。”
后来胡迎莹逐渐意识到,其实她还是把儿子当成了自己的附属品,并不是儿子离不开她,而是她离不开儿子。不过随着孩子慢慢长大,司启彤可以应对的事情越来越多,胡迎莹也慢慢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不让孩子被成年人的思维限制
说不上是哪件具体的事情,让胡迎莹真正放下了做母亲的执念。但在她不断探索与孩子的关系中,她逐渐意识到,成年人的思维对孩子的成长可能是一种禁锢。
有一年暑假,司启彤的学校布置了一个暑假作业,要求他们将自己这个学期的收获分享给其他人。当其中一位同学在台上演讲的时,司启彤与另一个同学也站在台上。不过他们正交头接耳地讲小话,这让台下的胡迎莹很不高兴。轮到司启彤讲的时候,他发挥得特别不好,讲得很混乱,最后观众也给出了最低分。
回家的路上,胡迎莹一直不说话,努力克制自己愤怒的情绪。但到了家楼下,她把火一熄,将之前拼命克制的话都说了出来。“你觉得你今天表现得怎么样?”司启彤说:“表现得不好。”“何止是表现不好!”胡迎莹一股脑地将儿子今天的行为数落了一遍。“第一,你不应该跟别人交头接耳,这个是大忌,你在台上的任何行为别人都会看到。第二,你讲得特别乱,如果这是你们的作业,你应该好好准备,起码让别人听了之后有收获……”
这时司启彤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一哭,让胡迎莹更生气了。“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你反驳我啊,你又不反驳我,现在又哭,好像我不能理解你的委屈似的,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司启彤一边哭一边解释说,在上台的前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的iPad坏了,但演讲稿都在iPad里。所以他想跟同学沟通一下,让同学少说一部分,留一部分给他。但那位同学好像没有听明白,还是按照正常的内容讲了。司启彤觉得,让听众听重复的内容不合适,但他又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可讲的,所以表现得很糟糕。
胡迎莹当时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跟大家解释一下?司启彤的回答让胡迎莹特别感动,他说这对结果有什么用吗?这就是我的错,我应该承担这个责任。如果我上台之前看一下我的iPad,发现它坏了,那个时候我会有很多时间做应对。但我上台那一刻才打开它,无论我怎么跟别人解释,这依旧是我的错,我应该承担这个责任。
这番话颠覆了胡迎莹原有的思维。她后来对儿子说,你做的很好,你已经做到了当时那种情况下的最好,换成是我,我也不能做得更好了。你没有为自己找理由,而是想去弥补,去承担,哪怕丢脸也认了,这些我都觉得很好,是我做的不好。
在iPad事件过去一段时间后,司启彤的一次出色表现,让胡迎莹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成年人的局限性。那时,胡迎莹给儿子报了一个戏剧营。活动结束后,戏剧营的老师觉得司启彤的英文不错,希望他能加入到一个剧团演出中。但由于剧团中的其他演员已经排练了很长时间,留给司启彤的准备时间只有七天的春节假期。当时胡迎莹觉得这个太困难了,但司启彤想去试一试。结果让所有人都非常惊喜。司启彤在七天时间里不仅背完了自己的台词,还背下了所有人的台词,老师觉得这个孩子太厉害了。
后来司启彤跟胡迎莹解释说,上一次iPad事件之后,他认真地反思了自己,如果当时他把稿子记在脑子里,而不是电脑上,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所以这一次,他把所有人的台词都背了下来,不让过程中出现任何差错。
“这时候,我觉得他真的长大了,我可以放心了,他的境界比我的更高,我甚至愿意向他学习。”儿子优异的表现,让她收起了作为成年人的傲慢。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可能已经对孩子构成了限制,她不希望让自己的局限性去干扰儿子的发展。于是,她慢慢放下了很多执著,那份做母亲的自大也慢慢被消融掉了。
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
与很多妈妈在孩子身上获得成就感的母性情结不同,胡迎莹觉得陪伴孩子成长,是探索孩子和自己心灵之路的过程。当她观察孩子的时候,她认为孩子也在教她怎么做一个人,做一个透亮而坦荡的人。
而这种思想层次的提升,也让胡迎莹变得更有格局。“考大学,未来有好工作、好生活,这些东西已经不再是我们家庭所追求的。我们认为生存和欲望本身,其实满足不了人的心灵需求,我们更在意孩子具有怎样的思想境界和看待世界的眼光。”
司启彤今年15岁了,是一个用四个月学会了泰语,再用四个月从小学数学水平到取得SAT数学满分成绩,并在30多位公立学校校长面前做过演讲的超级学霸。但最令胡迎莹骄傲的,并不是儿子的成绩,而是他对自己未来的思考。
在司启彤的演讲中,他介绍了很多学习数学的方法。他说自己学习数学并不是为了考名校,而是希望给所有同龄人做个示范,每个人都是可以用更高效的方式来学习。当你发自内心地认为学习是一件很酷很好玩儿的事情时,你也可以做到像他一样。
司启彤下一个阶段的目标是考上美国常春藤盟校。而他立下这个志愿同样不是为了日后有更舒适的生活,而是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将来能为世界做更多的事情。
处在一个让很多人都羡慕的状态下,胡迎莹说自己很难讲明白在这十几年中,自己究竟做对了什么事情。她说整个历程像是先跟着别人随波逐流,然后进入了一个不同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走着走着,做了一个不同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出乎意料地给家庭和身边的人带来了不一样的启发,自己也获得了更好的心灵状态。
“如果非要总结的话就是努力生活吧,无时无刻都在努力地思考人生,探索自己,这会让你走到内心真正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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