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重量

The Weight of Life

每个人都有转身离去那一天,然后将更多的人和事留在这世间。但不管怎么样,活在这世上的人,总得为了那份生命的质感好好地营经自己的人生,然后怀着忐忑的心面临死亡的必然。一切的畏惧、不安、向往、憧憬,都将在死亡来临那一刻被一一回应。人生无常,本应心怀崇敬。

文|又谦  编|张欢


死亡是不知其期的命题

过年回家,跟母亲闲聊,母亲拿出中学时的照片跟我说,你看,照片上好几个人都已经走了,到了我这个年纪,身边的人都逐渐离开了,离生命里那个时刻越来越近,真的是知天命了。

母亲的体会,不难理解。就好像人生到了某一个时刻,会发现身边的朋友都开始结婚,然后开始生孩子,置身其中,不免也开始盘算自己的生活,是不是该谈婚论嫁了,是不是也该规划有个孩子了。生命的终结是一个类似的话题,当身边的同龄人开始一个个离去,自然会想到,或许自己也将近那个时刻了。

但其实这与年龄也并不是有必然的关联,即使我尚未至不惑之年,也不时可见身边的同龄人离去的背影,有的因意外离开,有的因痼疾远去,死亡是不知其期的命题。

我的一位朋友,最好的年华里,却照顾了植物人的丈夫八年时间。他们在同一个单位里相识,第一次见面,她便为他的才华所吸引,苦苦追求与等待,终于在几年后与他结成连里。那之后是最好的时光,他停薪留职去了英国读书,她一路追随,两个人在伦敦市区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他每天上学放学,规律有常,她则每天阅读当日的报纸新闻,写写文章,待到傍晚他快到家的时候,系上围裙为他准备简单的晚餐。

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长。一年后,他结束学业携她回到北京,身体却开始出现异常,上下班的路上,偶尔无故地摔倒,路人将他扶起,他每每总是说,没事的,走路不小心,一个趔趄就倒下了。之后,他时不时地呕吐,一开始以为吃坏了肚子,但这样的情况日渐频发,他们开始担心,或许他的身体出了问题。

担心果然应验了,在医院做完检查,医院慎重地告诉他们,他得了脑胶质瘤,必须马上手术。然后是漫长的治疗过程,就像很多肿瘤患者一样,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挨过了痛苦的治疗,满心期待着病痛结束了,一切都将好起来,但很快,肿瘤又生在他的脑子里。医生说,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许多脑胶质瘤的患者都会面对复发的局面。这之后,他的病情每况愈下,渐渐地,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夹不起菜,或者拿不起东西,然后开始不能行走,只能卧床,再接下来,他不再能跟她交谈,语言能力逐渐丧失,到了最后,他没有逃离变成植物人的命运,并就此生活了整整八年。

八年,她就这样与他相守。她照例每天上班下班,如果没有了工作,他们的生活便断了收入来源。她为他请了一位护工,负责白天看护他,但再好的护工也终究代替不了家人。她每天下班回家糊弄两口饭,就开始为他读报纸,把世界每天发生的故事说给他听,也说自己这一天的生活,在单位里做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烦恼,去超市里买了什么东西,看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又或者认识了新的朋友,读了最近出版的好书……她每天放肖邦给他听,他曾经热爱肖邦,他们在伦敦的公寓里总是听着肖邦一起读书、喝茶、闲聊。每年他生日那天,她都会买一件白衬衫给他,她觉得他适合穿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他的气质就是那样的,明亮、笔挺。她把这些白衬衫挂在他的衣柜里,偶尔取出来熨烫,就好像为他明天的出行准备行头一样。

然而,生活并非只有浪漫,他的病情不稳定,时常突然就抽搐起来。最初,她不知所措,打电话向朋友求救,朋友告诉她,打120是最快的解决方案,于是她打120,救护车赶来的时间里,她背着他下楼。他个头很大,一米八出头,以前是学校蓝球队的主力。她却矮小,从个头上完全看不出是北方人,甚至在南方人里也算娇小的。但有什么办法,她就这样背着她,数着脚下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把他扛到楼下。

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八年后的一天,他因为病情恶化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为了方便医生检查和插管,他被脱光了衣服放在床上。就他的个头而言,病床实在太小了。他就那样被蜷起身来缩在床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医生和护士偶尔进来例行检查,掀起被子的一角,他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前来探视的亲朋面前,让他失去了作为一个成年人最起码的尊严。

一天早上,在熬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后,她起身离开病房,准备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取一些需要的生活用品。然而就在那不到一个小时的罅隙里,他走了。

她回到病房的那一刻,他已经被白色被子蒙住了,他的脸、他的身体都在被子的掩盖下,仿佛就是那个被子,把他和她永远地隔开了。但她不服气,她冲到他面前,一手掀开被子,她使劲地摇晃他的身体,大声喊着,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眼里没有泪。直到有人抱住她,强迫她停下来,她整个人都瘫软了,泪水终于流下来。

那个时候,抱住她的人是我。死亡那么切近,分明就在眼前。曾经以为那八年会一直延续下去,也许再一个八年,又再一个八年……总之他和她会用这样的方式一直相守,那就是他们的生活,就像寻常夫妻一样,平淡无奇,却一直到白头。但谁能想到,上一分钟他还是那样安静乖巧地躺在房间里,下一分钟,他就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仿佛他们昨天还在伦敦的郊外散着步,就着肖邦的圆舞曲,他带着她翩然起舞,潮湿的空气还包裹着他们的皮肤。

生命的重量

死亡是什么感觉?这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思考的问题。离开我们的人,走进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们痛苦吗?解脱吗?快乐吗?他们是否也在他乡遇见了故知?他们是否还记得生前发生的一切?之所以有这样始终追寻却终不得答案的思索,是因为死亡是逃不开的必然。谁又不是向死而生呢?从生命开始那一刻,死亡就已经迫在眼前了。

另一位朋友跟我说,他想了很久,最近似乎有所体悟,也许人死后就跟出生之前一样的感觉,没有人记得我们出生之前是什么感觉,那么死去之后,也不会有人记得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终结,一切关于死亡的不安和恐惧,不过是现世的人们无端的揣测罢了。这么说起来,死不过是生的另一种延续方式,一切欢喜苦厄皆逃不脱,又何以惧之?

也许死亡只是有别于活着的另一种选择。当我有这样的想法的时,正被严重的抑郁症困扰。

那是2007年的初春,我站在北京安定医院的院子里,阳光刚刚好落在我的睫毛上,但上一个冬天似乎还没有过去。一切都是灰色的,树还没有绿,房屋也都没有色彩,但这所有的灰,都敌不过我心里的灰。

那真是一个难挨的春天,似乎所有的叙事在那个时候都戛然而止,没有言语可以真正进入其中,那是一个真空。无数个清晨,当所有人都穿戴齐整迈出家门准备开始这一天的新生活时,我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我不想理会这个世界。我不想吃东西,也不想打扮自己,更无心工作,无心做任何事情。我感到空气沉重地压在我的身体上,我的四肢无法动弹,我被死死地缚住了手脚。

我想到了死。那扇窗户近在眼前,窗外的空气也许轻盈很多,我想着也许我只要探出身去,轻轻一跃,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就可以获得自由和解脱。但我的脑子里还尚有一丝理性存在,我想我是病了,万一我能好起来呢?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远在南方的故乡,想到他们泪眼婆娑的模样,我感到心痛。

后来我想到,这也许就是生命的重量。就好像一只秤杆,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让秤杆撬动,原本是轻轻松松就可以完成的事,但当一个秤砣吊在了一头,再想从这头走到那一头,秤杆就再难撬动了。那个秤砣,是凡俗人生里放不下的许多情愫和责任,它沉沉地坠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却也因此赋予了生命实实在在的质感。

这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虽然我并没有选择它。但也正是因为这次经历,我变得不再那么惧怕它。我知道它是我的另一条路,只是人生还没到站,那样的选择并没有那么迫切。

人生无常,本应心怀崇敬

但另一些人,也许活在对死亡的憧憬里。

二十年前,我的外公因为癌症病逝了,那一年他七十四岁,外婆才刚刚六十出头。从那以后,除了忙着家务的时间,她总是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发呆。她没受过什么教育,认得的字不多,话也就更少。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饭,她总是把每个人爱吃的菜换到每个人面前,自己拿着碗半天不动一筷子。

外公走之后的一天,家人聚会,末了,大家都留下来住,实在住不开,母亲安排我跟外婆一起睡。我已经好久没跟外婆睡在一起了,她的身上有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气味。我们俩盖着一张被子,枕头挨在一起,我的好奇心突然发作,我问她,您跟外公是怎么好的呀?她沉吟良久,幽幽地跟我说起来。那一年她十九岁,姐姐带着她去赶集,谁知道,姐姐的心思是在集市上与心爱的男人相会。那一天天气好得很,她们穿着母亲新置的衣裳,姐姐果然与意中人相遇了,那一刻她浅笑吟吟,却疏忽了他身边还有一位他的朋友。但外婆注意到了,他长得精神,打扮得也利索,上衣的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钢笔。他看着她笑,她也笑。后来他成了我的外公。

她从来没对我说过那么多话,以至于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她还在絮絮叨叨。后来我想到,她每每安静地坐着沙发的一角,摩娑着自己的双手静静发呆的时候,心里或许满满的都是关于外公的回忆。他们也曾经那样年轻过,他们在一起,也和所有年轻的恋人一样有过怦然心动的悸动,然后时光渐渐漫了过去,两个人的爱渐渐沉淀成了生活里的琐碎,但这一切却成了外公走后她内心里最坚实的支撑。她仍然被生命里那个沉沉的秤砣坠着,她的膝下子孙满堂,每个人都希望她健康长寿,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期待与外公再一次相遇,哪怕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一天她穿着新衣服,他别着漂亮的钢笔,他们俩在那一刻相识相爱。

每个人都有转身离去那一天,然后将更多的人和事留在这世间。但不管怎么样,活在这世上的人,总得为了那份生命的质感好好地经营自己的人生,然后怀着忐忑的心面临死亡的必然。一切的畏惧、不安、向往、憧憬,都将在死亡来临那一刻被一一回应。人生无常,本应心怀崇敬。


作者:又谦
资深媒体人,独立电影观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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