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高中生的焦虑:有眼界、有机会、也有“不得不”

留学圈有许多“优秀孩子们”的故事,还未进入大学,但早已经历了大多数人大学甚至毕业后才会经历的事。这样快速的成长,对孩子本身来说,是享受其中还是有些许无奈?我们讲述过许多正面的故事,这次很难得有一位“很厉害的孩子”,向我们分享她忙碌之下的焦虑和疲累,袒露曾被自己掩饰的不完美。

“必须承认的是,我们这帮人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快速成熟起来。也许比父母一辈十八岁的时候要成熟;也许比体制内十八岁的学生要成熟。——‘过早的装饰的成熟写在他们尚未脱去稚气的脸庞上’,概括得多么精确。”

文 | 张山  图 | Sacha Styles

插图 | 张山

本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三明治 ID: china3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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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度的中午,我给我设计的衣服拍完试装照,匆匆忙忙挤上地铁。背后衣服被汗湿,又迅速被地铁里的空调寒得干了。我把“修图”写在日程表最下面。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什么“修改设计”、“联系模特”、“确定展出作品”,有一些被划掉,一些还没有,赤裸裸站在一起,瞪我。我竟被瞪得慌了。

我有点累。发微信给熟悉的朋友。焦虑。

她很快回我:“没事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吁一口气,又发消息过去,她却许久不回。一看朋友圈,一分钟前转发了自己做的视频,“哈哈哈记得关注互 fo 转发呦”,一个大大的爱心。又想到之前她问我,如何能有许多点击量?于是“哈哈哈”中也沾上些隐微的焦虑。

从地铁出来,去找裁缝拿改过的衣服,路上太阳很大。我扛着大包小包,相机和层叠布料,腾不出手撑伞,汗珠子把粉底洗掉一层。马路对面走过来三两个男孩女孩,看样子也是高中生,穿体制内的校服;三个人撑一把伞,挤在一起,絮絮叨叨说要看一整个假期的韩剧。脸上长痘痘,笑嘻嘻地。

裁缝把衣服递给我,又上下打量我两眼:小姑娘是设计师啊。

不是不是,我摇头。刚刚高中毕业。

对面惊讶了,又带点局促,看看我。去哪个美术学院?啊要出国读书,了不起。最后带着点精巧的笑,夸我好聪明啊。我儿子今年高一,他什么都不会做,没有你聪明。我慌张地应下这句夸奖,又自谦两句,心中有点慌张,很没底气地赶紧溜走了。

回家路上觉得不是滋味,边走着边在手机上敲两句话:

当然不是她儿子真的啥也不会。但也不是因为我聪明,这从根本上不是智力问题,是眼界,机会,甚至是一个“不得不”:我要么是“聪明”的,要么是被淘汰的。

写完后发朋友圈,收获意料之外的几个赞,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小同学们。偶有一两个被这“不得不”戳中了,悄悄找我私信: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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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说累不是中上层阶级小孩那种娇矜的故作姿态。我五月中旬毕业,下面两级的学弟学妹也已经放假了一段时间。但是在几条愉快的度假朋友圈里,春笋一样冒出来许许多多的推文,“商赛招募”、“实习面试”、“学生公司”云云。我发一条错过偶像见面会的朋友圈,想了想又赶紧删除:显得幼稚、好傻气。后来又觉得好笑:十七岁的女孩子竟不能有傻气了吗?

留学中介的老板说,孩子们,你们很争气。虽然都是高中生,但是朋友们的公司说你们的能力和情商不低于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我一边看一边想,为什么我们做到这样?

我常窝在家里写字画图,朋友圈子不大。(好友曾对我说,你要多去一些局认识大佬,以后有人脉呀!我还是拒绝,说不习惯。)但在我认识的人里,已经有专业模特、学生秀场主办、职业撰稿人、热门视频博主、学生电影节奖项得主……都是十七八岁上下的同龄人。我有时半真半假感叹,他们负责优秀,我负责咸鱼——早点接受自己平凡,免得 peer pressure太大,抑郁跳楼。

但我“口嫌体正直”,还是乖乖从床上爬起来,画稿一通宵。

大半夜里,偶尔联系的、刚刚结束高考的老同学发微信问我,暑假准备怎么过?我准备学化妆,到了大学要变美——你会化妆吗?

我心想起毕业舞会上,女孩子们穿昂贵的礼服(我浑水摸鱼地穿了睡裙),一套完整的妆容,头发去发廊一丝不苟地卷出“海面波光粼粼的效果”;男孩子抹发蜡,穿西装三件套。我的一位老师写:“西装革履的十七八岁男孩,走路的步态都模仿成人世界的商界精英,发式精心打理过,过早的装饰的成熟写在他们尚未脱去稚气的脸庞上。”——概括得多么精确。

我啊。我回复老同学,六月份我要准备我作为设计师参加的一场学生时尚秀场,画完和某教育品牌联名的设计图。之前去买手店实习面试,但是工作时间不合适就不去了,在家画画,能接稿子就更好。

好厉害!她过一会儿才回复我。你已经是成功人士啦!

我草草回她。心里想,还差得远呢。又想到通讯列表里那群十七八岁的“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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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追问我买手店实习的事情,我记得我们一起读书那会儿,她是更喜欢偷偷打扮的那个。我和她说面试那天的事情,却刻意隐去我好没底气的事实。

那天下暴雨,我一人一把小伞,偏偏又佯装成熟时尚工作者的样子,穿袜靴配阔腿裤,淋一身湿漉漉,不太优雅地跑进店里。前台的漂亮姐姐抬头看我,我很尴尬地说,我是来面试暑期实习的……她满不在乎地点点头,HR还没来,你先等等。又不告诉我去哪儿等,我只好在进门处小走廊呆站着,是错放进博物馆里的泥人儿。小姐姐和同事聊起天来。

等了好久HR才来,一点没经过暴雨的狼狈样子;将我拉进小房间里,给我一沓纸:这是问卷,你先填。我抽出笔来又傻了眼:“在你看来,《西游记》里师徒四人分别代表职场上什么样的人?你最想成为哪一种?”

瞬间语塞,我才高中毕业,哪儿知道职场上都有些什么人!但还是下笔如风——都是扯淡,但要扯得言之凿凿,不让对方看出来我心里一张白纸。

紧接着又是面试,问我有什么工作经验。我挺直腰板,把我那点少的可怜的工作经验放在台面上——这便是小的唯一一点儿珠宝,供您挑选,别的再没有了。说,我在学生时尚组织当设计师,做过墙绘,出过绘本,参加过性教育课程志愿者,还……还当过 SAT 助教,这个算不算?声音有点弱下去,自己也感觉小小的丢脸。对面沉吟一下,你有这些工作经验很好,但是在我们这里做销售,和你之前的工作都不大一样……

又问我如何解决矛盾,如何服务顾客,对这份工作有什么期望,希望从中获得什么。我一一作答,几乎是将答案从脑缝里生生抽出来,像茧中取丝。

最后问我,你对我们品牌的活动有什么了解?我赶紧说,我去过今年的上海时装周!不料对面又问,你去看秀了?看的是哪一场?

我哑口无言。时装周的确是去了,可是是去看漂亮姑娘的;看秀纯属意外,是在街角遇见个黄牛,随便买了两张票。至于是哪个设计师的秀,早就忘得干净。这些自然是不能说的,但还是坦白:我随便选的,不记得啦。

那是那场秀没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我条件反射地点点头,对!

对面两位 HR 姐姐没忍住笑出声来。一个小时的面试,那是唯一一次感觉没那么严肃、正经、成人化,靠的是我最终流露出那一点高中生的傻气。但马上又担心起来,我这么说,被录取是不是没戏了?

过了两天,我还是收到买手店的邮件,恭喜你被录取了。至于没有去上班,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想起那一个小时,觉得有那么点荒诞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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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外婆说,买手店要求工作到晚上九点。外婆赶紧摇头,那么晚,你一个未成年人,回家好危险。又说,好不容易有个没暑假作业的暑假,好好休息,准备上大学。

我一边嗯嗯答应,一边心想,我倒是想休息,但是我不敢。

并不是我身边每一个人都这样,这不是一个留学生群体共有的困扰;但也无独有偶。

有朋友向我诉苦:“我最近拼命拍电影就是因为看了一个大学同学拍的片子,不想跟别人说的时候自己什么都没有……现在躺一天就觉得自己已经废掉了。”

又说:“想要赶紧上大学。在大学里起码有做不完的作业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目的的。在假期里就算拼命工作,总感觉有人比我做的更多,我正在被淘汰。”

但也有人完全没有这个烦恼:“暑假啊,就躺着吹空调就好了。”

前者中,一些朋友享受这种生活,这让他们充满意义(又或者同时满足了一些年轻的虚荣),他们已经成为了不起的人,将来会是更了不起的人。另一些人感到疲倦、迷茫、惊惧,但是必须从小床上爬起来继续奔跑。

我在这两种情感间来回摆荡。我自认为在学生气与成人社会的过渡间摇摇摆摆,没有做得很好,但也差强人意。朋友形容我“敏感而坦诚”,其中也就意味着对于那种精致藻饰与沉稳姿态的欠缺。不过我想我过往两年的一些小小成就,也能换来一知半解的一些赞叹。(这也还是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

但必须承认的是,我们这帮人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快速成熟起来。也许比父母一辈十八岁的时候要成熟;也许比体制内十八岁的学生要成熟。——“过早的装饰的成熟写在他们尚未脱去稚气的脸庞上”,概括得多么精确。

我那个拍电影的朋友打电话给我:“你知道吗,我拉到一笔赞助。之后我的微电影剪好了会发 youtube,你要帮我转发!我还准备去参加一个微电影大赛,要是能入围,之后肯定有很多机会!”我听出她声音里愉快的频率,也感觉愉快。她今年高二,总是工作到夜里两三点,白天还要抽空准备SAT(类似美国的高考)。我偶尔让她也休息一下,她很坚决地说,现在怎么能休息呢?十七岁正是爆肝的时候。

我们闲聊几句,她忽然说:“你上次推荐我的那本书——《击壤歌》——我看完了。”我惊讶地说:“你这么忙,还有空看书!你觉得怎么样?”

“我有点儿羡慕。朱天心和她的女孩子们,放了学就去骑车,去公园玩,去市场玩。我也挺想试一下的。”她说。

(封面及插图为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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