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何为富有的孩子?

A Childhood Rich in Nature

如果要让一个孩子明白一朵花的价值,不要告诉他这多花有多重要,而是让他去触摸它,让他把花朵贴近脸边,用自己的皮肤和情感去感受花瓣带来的细腻和沁凉之感,并相信在那一刻,这朵花会给他的灵魂带来片刻平静和安宁。

文:晓辉   图:Echo Chen


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富有”的孩子。冬天很冷、吃不上肉、总是被逼穿很丑的衣服、父母不断地争吵,给了我关于“贫贱”和“富有”的最初含义。我在这种坚信不疑中成长,“恐惧”和“不足”是扎根在脑海里最深沉的两个词语,然而后来终于明白,并不是每个在物质上历经匮乏的童年都必须被题上“贫穷”的底色,精神上的寄托和富足其实更显幸运。我的幸运,来自于幼时长于其中的那片大海、洒满阳光的沙林和村后郁郁葱葱的小山。

第一次认识到这种幸运,是在跟同寝室小伙伴的夜谈中。从小长在城市或内陆的他们,很少见到大海,羡慕我把半个身子埋在沙滩里,晒着太阳慢慢等待潮水将自己冲开的日常;当然也嫉妒大海边盛产的原汁原味的海货,纷纷表示我之所以长这么高,完全是因为从小吃海鲜的关系;但最让他们惊异甚至愤慨的,是我小时吃过的无数鸟肉和饲养过的各种飞禽,平常到麻雀、斑鸠,少见到猫头鹰、老鹰,还有几种从来也不知道名字的大鸟。

我与鸟类的这些缘分,完全要归功于爸爸和农村生活的悠闲。无数个捕渔过后的晴天,爸爸会带着我上山张网,等到傍晚或第二天再去看,网上就会三三两两、或多或少地困住了几家鸟禽。玩腻了的麻雀之类,爸爸会放在灶头里烧熟,我就蹲在旁边,迫不及待地等他一点点择好肉送到我嘴里,以弥补日常肉食的不足。麻雀除了可以在山上用网捕到之外,还有一种有效的办法,就是在晚上拿手电筒到屋后照,站在电线上被灯光包围的它们呆呆的一动不动,任由捕捉,从来不会逃跑,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是为什么。

当然猫头鹰和老鹰之类肯定是不会进村的,它们在我小时候也已经属于稀有品种。被捕回来的猫头鹰或老鹰,有时是两者一起,被用细线绑住一条腿拴在凳子上,我就蹲在前面,左面看看猫头鹰,右面看看老鹰,明黄或深灰、深棕色的眼珠在我看来是充满神奇的东西,我永远也搞不明白它们在瞪着我的时候,是否也像我瞪着它们一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白天猫头鹰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老鹰则会不知疲倦地向我冲过来,因此我从来没有碰过它们,只能充满敬畏地望着。至于喂养,爸爸妈妈无暇顾及,我则害怕虫子,老鹰即使有东西喂它它也从来不吃,所以只能一日复一日地在我的注视下慢慢消瘦。然而印象中却从来没见过尸体,都是消瘦到一定程度后,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就不见了它们。我觉得是爸爸偷偷把它们放走了,因为不管是爸爸还是我,从来都没有动过要吃猫头鹰或老鹰的念头。于爸爸而言,是老一辈流传下来的说法,老鹰是不能吃的;于我而言,我觉得是因为它们的眼睛,与我有过交流,我单方面认为我已经认识它们了,既然认识,又怎能用来解馋。

这些故事,周围很多朋友都知道,所以当近几年我决定不吃肉的时候,他们便开玩笑,说我这是在还小时候欠下的“债”。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一定关系,但我很清楚,当回忆这段过往的时候,我想起的并不是“债”或“罪孽”,而是一种微妙的难过和无法言喻的亲近感,我觉得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因着这份亲近,我知道当我不会再伤害任何一只小鸟的时候,并不是因为环保的理念或知识要求我这样做,而是因为它们曾经触动过我的心灵。

如今很多环保宣传,都在用人类破坏自然的简单粗暴的灾难性数据来批判观众,控诉人类对自然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当这些论调作为主要内容被搬上课堂,在生活中本来就越来越少接触自然的孩子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把自然当做是朋友?还是受害者?

朋友之间以信任与情感为纽带,而施害方与受害方之间虽然也有感情牵连,这种牵连却是一种伴随着罪恶感和羞耻感的存在。我们完全可以设想,这样的一代人长大后或许会很积极地做对自然有益的事情,因为知道必须这么做,然而在情感上,他们却永远无法毫无保留地享受自然馈赠的一切。

所以,如果要让一个孩子明白一朵花的价值,不要告诉他这多花有多重要,而是让他去触摸它,让他把花朵贴近脸边,用自己的皮肤和情感去感受花瓣带来的细腻和沁凉之感,并相信在那一刻,这朵花会给他的灵魂带来片刻平静和安宁。

大自然能带来平和、宁静的强大能力,很多年中一直处于被我忽略的状态,直到有一次,连续焦躁了几天的心情,突然在公园的小山丘中平静下来。周围被大树环绕,脚下是湿润的泥土,我把手按在泥上,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写字楼困了太久。

那次之后,很多小时候被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也一点点跳了出来,渐渐鲜活。海边的一片沙林,是我的“保护地”,那里是螳螂、蛐蛐、蝈蝈和各种毛毛虫、蝴蝶、蜜蜂的聚集地。我是个心事重的孩子,每次挨了打或爸爸妈妈吵架,都会接连恐惧好几天,觉得委屈又惴惴不安,这种时候是不可能跟小伙伴玩的,只有在家里恢复平和,觉得慢慢安全的时候,独自一人跑到林子中间,静静地蹲着挖沙。安静地挖着,等到被太阳晒了几个钟头,心渐渐安下来之后,便拿着挖到的沙参和几只不讨巧蹦到我面前的蝈蝈离开。带回家的沙参有时候被爸爸拿来泡酒,但大部分因为太小最后都扔掉了;至于蝈蝈,则与麻雀的命运相似,有卵的都被闷在灶台里闷熟吃掉了。

除了这些安静的时光,也有心潮澎湃,觉得自己很庄严、很伟大的时候。那是些夏日的午后,天空突然就压低下来,乌云开始翻涌,天雷滚滚,倏忽大雨倾盆而下。这种时候不能躲在树林里,便拿着敲到一半的树皮口哨,鼓足勇气猛奔出树林,沿着小路劈风斩雨而去。待终于跑到屋檐下,全身早已被打地透湿,心情却是十足地豪迈,觉得自己战胜了老天爷,完成了了不起的大事。

大雨过后,山上的溪流便会猛涨,沿着河道冲进村里,最后流入大海。河道的中间一段是几块大青石围起来的一个小潭,孩子们会挽起裤腿,跳进去摸从山上大湾里被冲下来鲫鱼或鲤鱼;妈妈们则借着这个不必到水井里提水的机会聚在旁边冲洗衣物。那时的我并不会考虑到洗衣的污水就这样流入大海,或是在这些水里被短暂泡过鱼儿是否还能上桌,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天下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

现在每次回想起这些,我的心情都是湿润的,庆幸自己的童年在充满湿度的生命中度过。

湿润,并不是潮湿,湿润的生命超越干燥和规划干净的城市生活。如果一个孩子能够在充满湿度生命的环境中长大,我认为便可以说他是一个“富有”的孩子,因为因着这湿润,他可以吸纳、修复,以至奉献、回报,他便可以过一个感情充沛丰盈,平和却又充满雄心壮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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