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云舒的学业陷入低迷,成日里不是默写不过关就是作文要重写,再不就带回张大字报般的试卷折磨老娘。而我也跟着三不五时地被老师微信提醒,急得在Office里默默跳脚。周五家长会上收到老师的正式照会后,我终于决定有所作为。
文:道道
经过周末两天的闭门改造,一番爆炒加慢炖后,周一的小朋友果然焕然一新,作文勇夺全班第一,没有重写重默重抄作业,更加破天荒的是铅笔橡皮一样没丢,书包里整齐如同向右看齐的童子军。为娘的忽然觉得天儿也蓝了草儿也绿了,原来世界可以更美的。
自从一脚踏进校门,云舒的幺蛾子便层出不穷,一年级厌学事件行之未远,二年级眼看终点在望却又枝节横生。经过历次层层升级的镇压运动,我渐渐悟出个中铁律——人性本贱偷心不死,不加鞭伐难有作为。
在公园、酒店、景区、游乐场,在一切红尘中繁华堆锦的去处,我常常看着一群群雀跃的孩子陷入困惑。他们的生活如此安逸,家里有房出门有车,张口有食伸手有衣,一切其来如此,仿佛天经地义。长到六七岁,突然被告知要读书,横竖撇捺的方块字,不知就里的ABC,初始还有些新鲜,时日一长每天反复记忆诵读默写订正,渐渐就生出厌烦来。读书一事于他们如同幸福生活里横生的骨刺,摸不到又躲不开,只有不息的痛感相随。
藏地有这样的说法:不能过于贫穷、疲惫,也不能过于舒适、富裕,须得保持中道方能有所成就。想来如今的娃儿们是落了后一种极端,迷失在过度的舒适和宠溺中。因为太容易获得生活的享受,便失去了与生存环境的对抗,失去了张力,甚至失去了支点。你不知道走这一路是要达成什么,实现什么,或者改变什么。老虎面对一群羚羊,只有腹中饥饿时才会搏命出击,倘若饱食终日,万兽之王只会和猎物携手看日落。
在我小的时候,生活远没有现在这么轻松,孩子们的学习也不大需要家长催逼。我总记得冬天是那么冷,坐在教室里经常冻得上下二十根指头统统不见。倒痰盂的露天茅坑是那么脏,我总在蹑足靠进洞口时想象着自己和痰盂一起掉下去。夏天放满洗澡水的铅桶是那么沉,忘不掉手臂被拉扯得分筋错骨的痛。外婆的煤球炉半道熄了火,天黑了一家老小饿着肚子等饭熟。生活在跨过生存线后恰到好处地留存了三分酷烈,让人明白活的艰难,生的庄严。在种种刻进骨头的酷烈之上,人会自然地生出规避逃离的心思,唯一的出路自然是读书。
云舒他爹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据说考高中时家里都不同意,劝他早早自力更生。但他脖子一梗考上了县城的高中,然后一路冲杀进城读书娶妻生子。我尝好奇地问他十几岁的男孩正是漫山撒野的年纪,怎会自己想要读那劳什子书。中年发福男伸出幼时被镰刀割出道道伤疤的农民手正告我:“不念书就得下地。”
人之初,性本贱。须得保持三分饥渴,两分疲累,才有向前奔走的动力。倘若原地踏步就已心满意足,没人会自讨苦吃。多年前我大学毕业孤身闯上海,表妹则靠着家里的安排回母校当了老师。有一回见面她对我说,不知道还需要为什么奋斗,读完大学便再无目标也毫无动力。当时两家的情况是她自己不费分毫就可以买房买车结婚生娃,而我则是一日不做一日无食。我没有接她的话,心里明白我俩已经是树干上分开生长的两根枝杈。
可孩子毕竟是亲生亲养,道理再正确也不能找把镰刀往猪蹄上划拉。想他读书上进,光靠间歇性爆炒慢炖总不能彻底,须得以贱治贱,一靠劳动,二靠体锻。帮着洗碗,他便知冬天的水也冰冷刺骨,温暖不是理所当然的;帮着倒垃圾,他便知夜晚的楼道一片漆黑,光明不是天经地义的;帮着拎东西他便知凡事皆有分量不可半道撒手,温饱更不是伸手即来的。当生活里不断出现比读书还苦的事,读书也就不算什么苦事了。
每逢周末,舒爸都要带云舒去公园锻炼,单脚跳双脚跳吊单杠少做一组都不许回家。一次爬假山时他不小心被灰尘迷了眼惨叫着掉下来。爸爸镇定地检查过伤势,确定无碍便下令再爬。“你要想象自己是在绝壁上,掉下来就是死,以后不许随便下来!”我刚要指责亲爸法西斯,却见云舒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已经手脚麻利地继续爬起来,并且很快学会了躲开尘土的方法。原来有些时候命令比说理管用,原来相比野生的爸爸,俺俩都是贱贱的。
道道
做过6年记者,后改做企宣,工作教子两手抓。小儿云舒刚上小学,不爱卡通爱国学,妈妈也在伴读的道路上温故知新,更觉任重道远。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