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上学,每日回家都有作业试卷命我签字画押。
我听命日日笔走龙蛇,深感自己有望在落寞中年老马奋蹄直追颜柳。只是那卷面之上总横亘着若干大红叉叉,甚是扎眼。细究之下,又不过都是粗心大意的闹剧——加法看成减法,左勾写成右提,最难将息的是题目没看究竟便着急下笔,结果选题变成了答题,摸鱼整成了抓鸡,落得个满纸红彤彤好不热闹。
遥想起自己幼年时,粗心与大意比他更甚,每回考卷下发,都恨不能揪着头发把自己拎起,脑子里的大小零件统统重装一遍。父母之于子女,便似这答题人与出题者,从腹中一颗小黄豆始,你并不知道这一遭人间相遇是正常发挥喜忧参半还是马失前蹄千古遗恨。
老话说儿女皆债,无债不来,既然被人找上门来,做父母的便只有照单签收的份,由不得挑拣。唯求于尿布夜啼中不生嗔恨,处繁杂琐屑间早开慧眼,能够照见出题者深种于宿世里的因缘和卷面上的白底黑字,如此再行落笔答题,总不至于谬以千里。
惠风和煦的周末,我照例陪着云舒去公园松筋健骨。极限运动场地里,穿戴全套滑轮装备的云舒一步两颤,大坡不上台阶不迈,安全第一绝不逾矩。远远看他,总觉四肢和躯干像闹了别扭,想要亲密协作却彼此都拉不下脸。又或是缠了不久的小脚才放了天足,想要大步流星却犹惮于人世险恶。
一众红男绿女在他身边潇洒地穿梭腾跃,卷起阵阵旋风,他就在这吹面不寒的风里不紧不慢地且行且小心,恪守着坚持不倒就是胜利的个人风格,玩得倒也优哉游哉。
本来生个男孩,一厢情愿地幻想他滑板滑轮自行车操持起来倾倒众生的样子,那些被夜奶驱尽睡意的夜里,脑盘里MTV般一部部上演以他为主角的青春偶像剧。时至今日,MTV早被现实磨成粉,每学期的成绩单上,体育一栏但凡挂个良好都恨不能给皇天菩萨上柱高香。
说来总是意难平——云舒爸爸系中学田径队员出身,十项全能无一不通,与舒妈我相识于大学排球场,乃是因球结缘。彼时校园恋爱条件所限,俺俩的定情信物是校运动会上舒爸所得银牌一枚。照此推理,云舒合该踏着步点哼着运动员进行曲出生。事实却是,正正得了个负。
父母的痴心妄想,原来与孩子的天生禀赋常常背道而驰。
一朋友的儿子已读高中,课业成绩平平,却独钟情于庖厨之乐,身为公司高管的朋友每每夜晚回到家,都能享用到儿子亲手烹煮的七荤八素,觉得无比幸福。
他说将来让孩子上个烹饪学校,做他喜欢的事也很好。公园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踢球,旁边的奶奶逢人便说,一家子为这孩子学英语已经在培训机构里烧去三四万,做奶奶的更是风里来雨里去地接送,可至今没听她说过几句完整的句子,所教的东西统统打包如数奉还,气得不行。
说者和听者谁都未留意,那女孩子的皮球,好似长了眼般在脚下黏着盘绕,脚尖灵巧得能拉小提琴,旁边差不多大的男孩几次三番都抢不到……
近来云舒的诗文学习由唐诗转战宋词长短句,个人的喜好也愈加显著。“花褪残红青杏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类,学起来犹如微波炉食品,三两分钟就熟;可遇上“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大江东去浪淘尽”之流,就成了川之名菜回锅肉,费的工夫不是一点半点。
近来他索性要求一例都学婉约派,不愿再习豪放词。我想着本来就是兴之所至随意学之,若强求得失了兴致反倒不好。便答应他学两首婉约派,夹一首豪放派,他便也见好就收,勉强同意。
云舒长至7岁半,我颇为自得的不是他获了什么奖,登了几回台,学了几首诗,乐器又考过了几级,而是他从未被迫上过一堂自己不喜欢的课,也从未半途放弃过自己郑重决定要去上的课。至于那些教育局规定要考的,国际上正流行的,乃至于学了肯定有好处的课程,对大多数父母来说不过都是拿别人的领带卡自己的脖子,都是自己的从众心和虚荣感作祟,未必是那小豆丁心中所愿。
可是,有多少父母愿意静下心来好好把题目要求看通看懂,又有多少父母的眼光投注在身边亲友、同事乃至孩子同学父母的决策上——别人上了我们不上,不行,别人会的我们不会,亏了。
因为害怕落单便只顾紧紧跟上,至于大部队要去往何处,跟着走这一程有何意趣?却无暇多想。及至豆丁乖乖长大,又要被社会怪责欠缺个性,如流水线产品,没有主见,不知人生所为何来,想来真真冤哉枉也。
文:道道
做过6年记者,后改做企宣,工作教子两手抓。小儿云舒刚上小学,不爱卡通爱国学,妈妈也在伴读的道路上温故知新,更觉任重道远。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