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叶子从树枝上被吹走,随风打转,最后轻轻落到了地面上。这一下,所有的叶子都吓坏了。‘到底出什么事啦?’他们悄悄地你问我,我问你。‘秋天就是这样的’,丹尼尔告诉大家,‘到了叶子离开树枝落下去地时候了。有些人把这个叫做死。’”
当我给四岁的小女儿念到这一段的时候,我问她,叶子怎么了?“它们都到天上去了。”她小小的脑袋耷拉着,很沮丧地回答。接着,她扑上来,小胳膊紧紧绕着我的脖子说:“妈妈,我希望你是‘老不死’,永远陪着我。”
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关于生死,真是一件很有喜感的事情,我要经历第二轮给孩子讲“死了”是怎么回事?上一次也是大女儿四岁时,她红着眼圈对我说,“妈妈,我想让你吃唐僧肉,这样你就不死了,可是我打不过孙悟空。”
是的,每个妈妈都得做“老不死”,要陪着她心爱的孩子们,给她们吃喝,陪她们长大,看着她们嫁人,还有孩子的孩子,看到儿孙都快快活活的,都能够独立自主地生存着。不把这些任务全都圆满完成,真是不舍得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够活成不死的神仙,可惜就像《圣经》里说到的:“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
接受至亲长辈的陆续离开,几乎是中年人的规定动作。
朋友的父亲是在大年除夕夜去世的,别人合家团聚的时刻,她送走父亲最后一程。朋友的朋友乘坐越洋航班,从海外回北京探视久病的父亲。返回海外的飞机上,他的手机关闭,亲人联系不到他。就在这期间,他的母亲意外去世,他刚下了飞机,立即掉头又登上前往北京的航班。我特别尊敬的一位长辈,是在睡梦中去世。去世前,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至于我自己,生完老二,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参加了公公的葬礼。我记得抱着孩子急匆匆赶回,在灵棚前,先生让我跪下,我脑子晕晕的,就觉得膝盖一软,扑通跪下,旁边立即就有人给我拴上一根麻绳。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披麻戴孝。
都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久不见面的朋友,问候一下对方父母,常常就听到老人去世的消息。可怜中年人有老有小,常常是一边红着眼圈,讲后事如何处理的,一边就迅速歪了楼,开始讨论生活、工作中的烦恼,仿佛老了,病了,去世了,就是那么一回事。家家都是如此。
通常大家不会主动谈起“死亡“话题。中国普通人历来讳疾忌医,更别说死亡了。它和那么多不幸联系着,比如无常、病痛、衰老、天灾人祸。成年人想都不敢想这个话题,更别说与孩子探讨“死亡”。
我也觉得这个话题千难万难。可是,一片叶子,终究还是会落下来;一个人,终于还是会离开;孩子们,终于还是会问起这个话题。尤其是在孩子上幼儿园的阶段,似懂非懂,对死亡感觉最恐怖。
我的做法是,不主动提及,但是如果孩子们问起,也不回避。儿童绘本是个好助手,有两本经典的死亡教育绘本,比如《一片叶子落下来》,讲一片叶子从小嫩芽,到变成一片强壮的叶子,到落下,自然而然走过了死亡的树荫。
还有《爷爷变成了幽灵》,爷爷心脏病突发去世,他之所以死后变成幽灵,还不肯完全离开,因为他忘记了和家人说再见。
我不晓得小小的孩子听懂了多少,但是给小女儿念完故事,她感觉好多了,我感觉也好多了。她的胳膊不再绕得那么紧,不再勒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其实我还是很踌躇,我不晓得如何跟孩子说,中国人多么重视“最后一面”。比如我自己,如何与她们的外婆,我自己的妈妈说再见?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凌晨先赶飞机,而后租了一辆车直奔医院,结果碰上大堵车,足足开了七个小时的车,天都黑了,公路两旁是茫茫戈壁,很多路段就我们一辆车孤独地走着,但没觉得怕,那时最怕的是赶不上说再见。
母亲去世了,也就像一片叶子一样,悄无声息落下来,我赶了几千公里的路,只陪伴了她最后12个小时。
死亡不是难以理解,只是难以接受。
只是,中国人向来有本领把悲剧变成喜剧。比如给去世的人烧纸钱,比如烧掉纸糊的房子、还有车子。让去世的亲人有钱花,还能够继续过好日子,这样的心理,虽然匪夷所思,可是也已经约定俗成。孩子们会问,为什么要假装给钱?因为这些所谓的纸钱最后要化为灰,我想到我的母亲告诉我的一种说法,纸钱烧得越透越好,这说明先人把钱都拿走了。
有了这样的安慰,活着的人就永远还有办法弥补自己的亏欠。
于是,无论天南海北,都有着上坟的习俗,对于很多中国孩子来说,“上坟”大约是他们接受的最多的关于死亡主题的教育,我家的孩子也是如此。
先生家那里的风俗,初八以后上坟。除了预备香烛点心,还要做很多盘菜,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放在一层层的食盒里带去,犹如宴席,最后还要摆上筷子摆上酒。而我家的风俗,不过预备一刀肉、一小瓶酒、一袋点心而已。
老外会送鲜花,但是实际的中国人,充满烟火气息的中国人,会送上可以烧掉的钱,可以吃的食物。中国人的哀思,从来都是活泼实用的。
人生最后都是一场喜宴,孩子们都要恭恭敬敬地拜过祖先。
渐渐的,开始经历生死离别。
慢慢的,告诉孩子什么是生死离别。
而身为妈妈,最后的唯一奋斗目标就是“老不死”,是的,每个妈妈都得为自己的小孩子义不容辞地活着。因为只有这样,小孩子才会永远是个宝。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片落下的叶子,希望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久得我已经看过世界上最好的风景,爱够了我心爱的人,亲够了我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
等到“落叶”的那一天,我希望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一定记得给我带瓶上好的女儿红,最好放点枸杞和红糖;再告诉我一个WIFI密码,带一款XG的手机,要最新款。有热热的酒,有无线网,刷刷朋友圈,我就有勇气在另外一个世界继续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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