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此心安处是吾家!

Finding Peace of Mind Where My Family Lies

年轻时候,我曾感到的迷茫,感到不安和焦虑,如今都已经消散了。回顾家族的变迁历程,似乎没有谁能够在一方土地上安享一生,多数人都被历史的洪流推向四面八方。同样的,也没有人能够一劳永逸,没有所谓的铁饭碗和金钥匙,也没有输在起跑线和永远开挂的人生。唯一能够永恒的,只有一颗波澜不惊和永不言弃的心。所以,你要再问我,日暮乡关何处是?我会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家。

文 | 夏天飞鸟  编 | 张欢  图 | Uni You及作者提供


我是“异乡人”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和周围的小伙伴不太一样。

我出生在湖北一个长江边的小城,但我并不会说方言,只会讲普通话。我管爸爸的妈妈叫“婆婆”,妈妈的妈妈叫“奶奶”。逢年过节,婆婆家和其他的小伙伴家一样,熏腊肉灌香肠酿米酒,而奶奶家一定会包饺子。偶尔去同学家做客,我需要适应每道菜都有辣椒,而在我家并不会这样……

有时候我很困惑。

“妈妈,为什么我们家都不讲方言?”

“因为爷爷奶奶都不会。”

“可是你会呀!为什么也没教我?”

“你不用会,你只要讲好普通话就行了。”

妈妈生在北京,在部队大院长大,“文革”时候跟爷爷奶奶离京,才来了这个小城市。因此,从我学说话起,家里所有人都只跟我说普通话,哪怕爸爸是本地人,跟我也讲普通话。

在父母心中,我迟早应该回到北京去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小时候的我很孤独。不会讲方言这件事,时刻在提醒着我:自己不属于这里。

我究竟是哪里人?我到底属于哪里呢?

我说不清,上数三代人也都说不清。

许多年后,我考上北京的大学时,妈妈郑重地交给我一本“书”。那是爷爷写的简陋的“回忆录”,用普通的文件稿纸写成,白纸做的封面。翻开这本手写的家史,我才终于了解到家族半个世纪的流离转徙。

祖辈北上结缘,老来偏安江边小城

原来这座小城也是爷爷的故乡,他幼年丧父,靠年长10岁、在农大教书的兄长支持念完高中便参了军,随部队北上才进了京。奶奶生于天津一个书香门第,祖上出过进士,到了兵荒马乱的年代,她15岁投奔革命,去北京做了一名文艺兵,家里兄弟姐妹9人也各奔东西,最后扎根在祖国的天南海北。

爷爷奶奶相识于部队,彼时他在总政,她在军报。一双进步青年,两颗革命红心,组织上作证,去照相馆拍了张照,就算结婚了。在上世纪50年代,住在总政大院,可算是令人艳羡的家庭了,妈妈和小姨就出生在那里。

后来,每当妈妈回忆起童年都充满幸福和自豪感。上幼儿园时候,老师是齐白石的孙女,有一次妈妈生了病,爷爷奶奶又还没下班,老师便带她到齐老家休息。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和所有总政北太平庄的孩子一样,读的马甸小学。这个大院和学校后来出了一个郑渊洁,这大概是她离名人最近的一次。

可好景不长,“文革”的风暴将一切都摧毁了。

爷爷的兄长作为农大教授,很快成了“反革命”。身在部队的爷爷为了保护妻儿和老母,选择了划清界限,逃离北京,回到自己阔别二十年的家乡。妈妈呢,从在北海荡起双桨的好少年,一夜间成了穷乡僻壤的外来妹。不过落差最大的还不是她,而是奶奶。

奶奶的前半生也算是顺风顺水、养尊处优了。生在大户,长在宣传处,她念过书,倒没吃过什么苦,可离了京城大院,到了这南方潮湿阴冷的小城市,进了一家工厂,可谓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一年过年,姐妹们从北京过去看她,一家人挤在破厂房里。三十夜里一起包了一桌饺子,初一大早起来一瞧,全都被老鼠拖去了墙角。

姐妹们心疼不已,叹道:“你这是何苦呢,当初就该……”

当初就该离婚——在那时候,兄弟姐妹都是这样劝她的,也是很多有相同处境夫妻的选择。奶奶长得漂亮,能说会唱,在军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又有姐妹帮衬,离了婚也不难重组家庭。但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去哪,我就去哪。”奶奶这样说,也确确实实做到了。

从北京的部队下来,倒也带了些优势,没过多久,爷爷奶奶都调进了机关,日子虽比不上从前,倒也顺遂安宁。

江边小城无大事,日复一日的寡淡,却似乎又能专注于自己的小日子。

三十年蓦然回首,那人在灯火阑珊处

爷爷对于自己兄长一家,以及不离不弃的妻子,始终都抱有深深的愧疚。可兄长已逝,家人早已断了联系,他能做的也只有以行动回报着自己的妻子。奶奶自幼是没干过活的,参军又都吃大锅饭,因此除了包饺子外什么都不会做,爷爷就包揽了所有家务事,一揽就是几十年。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吃过午饭,一个看书,一个画画,就这样静静度过一下午。

这样波澜不惊的日子里,偶尔也会有意外发生。比如小姨在美国定居了,他俩便去住了两年,老革命第一次游历资本主义社会,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又比如在亲友引荐下,结识了季羡林先生,又为汉荣书局的石景宜先生作传。以及,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的,竟能在失散三十年后,找回当初划清界限的亲人们。

许多年来,妈妈一直没有忘记要寻找她的大伯一家。即便人早已不在了,也要找到他的妻儿。妈妈带着我,在北京寻遍当年他们住过、工作过的地方,仍杳无音信。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竟让远在美国的小姨给找到了。

说来也是奇,小姨住在波士顿近郊一个小镇,是十几年来镇上唯一一户华人家庭。某一日,邻居也搬来一家华人,小姨便登门拜访,闲聊中,得知男主人是五十年代农大学生。小姨一个激灵,便问:“那您认识XXX吗?是我大伯。”

“认得啊!就是我导师,我还有师娘的电话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生活的想象力,果然远远超出所有的戏剧。

于是,爷爷奶奶终于再次上京,三十多年前的恩怨与离散之苦终能消解。

“欢迎随时再回来,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临别时,伯姥姥和表舅们这样说道。

我的家?我的家究竟是哪里呢?是我所漂着的北京,还是那记忆中的江边小城?对妈妈、小姨和爷爷奶奶来说,又是哪里呢?美国?还是天津?我仍旧不能回答。不过,答案已经不再重要了。


夏天飞鸟
资深媒体人、自由撰稿人、佛系全职妈。曾混迹娱乐圈十余年,后幡然醒悟进修心理学和教育。关注儿童青少年成长话题,关注心理健康和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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