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到尘埃里的父爱|陶太专栏

Father's Deep Love

朱自清的《背影》,是父爱的经典作品。文章中的父亲,坚持要送已经二十岁、业已成年的儿子。而且一定要“蹒跚”着穿过铁道,为儿子买几个橘子:“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这个笨拙的父亲,此时正经历人生最潦倒的时刻。朱自清的父亲名叫朱鸿钧,1915年曾经担任徐州榷运局长,负责管辖烟、盐、酒。朱鸿钧在这里金屋藏娇,续娶了姨太太。不幸后院起火,老家的妾室跑到徐州大闹,影响太坏,朱鸿钧被上司革职,祸不单行,朱自清的祖母此时也去世了。

父子俩一起赶回家奔丧,然后在浦口车站分别,朱自清返回学校,父亲则去南京谋生计。父亲此后的人生用三个词道尽:仕途坎坷、生活渐拙、老境颓唐。

就是这样一个并不高大的父亲,在这样一个尴尬、窘迫的境况下,还是关照着儿子。他先是再三嘱咐茶房,终于又不放心,还是决定自己去送儿子。又张罗着和脚夫谈价钱,虽然儿子嫌他“说话不漂亮”。这个屋顶其实已经坍塌了半边,但是他仍然奋力支撑,宁肯日渐衰老的自己,被风雨淋浇得一败涂地。

普通人的父爱就是这样的一种纠结之爱,屋顶扛着多少卑微,多少重荷,但不能说,不能退。

诚然,每个父亲都希望自己在孩子的心目中,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超人,能够解决一切难题,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但实际生活里,一个父亲的能力其实是有限的,但是那些低到尘埃里的爱却是无限的。

我的父亲,是这个大时代中的小角色。他于上世纪40年代末,怀着报国青年的热血投考了黄埔军校,成为最后几批黄埔毕业生之一,为大时代所蛊惑,也被大时代无情地抛入社会底层,从此离家万里,一生坎坷。

现在一想到父亲,脑海里就是一个躬着背的清癯背影。后来采访过若干与父亲同龄的黄埔老兵,都能看到这样沉默的身体语言,背影惊人的相似——这是长久小心谨慎、梦想破灭,只求平安从运动风浪中脱身的历史烙印。

但无论生活有多少压力,精神上有多苦闷,父亲也竭尽所能,为子女鞠躬尽瘁。我出生于物质匮乏的年代,却几乎没有穷苦的记忆。那时,糖是稀罕品,但我们那里盛产甜菜。记得小时候,父亲会守着土炉子,彻夜熬煮甜菜,最后熬出一锅浓稠的黑色糖浆,我们叫做“糖稀”,尝起来有点像枫糖浆的味道,又甜又香,是我童年至爱的美味。

那个年代的父亲,从来都不会对子女说“我爱你”,但是父亲的爱,却一点没有因此而减少。在家用永远不够、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时候,我记得父亲瞒着我母亲,偷偷给我买“闲书”的钱。我买了《红楼梦》、《简爱》和《战争与和平》,还主动立下了“借据”,保证考试要考到优秀。那些借据,居然是我自己保留的,放在我上锁的小抽屉里。我当然永远也没有能力“偿还”,因为父爱是无价的。

越是物质短缺的年代,一个想方设法为孩子们改善生活的父亲,越是挖空心思。低到尘埃不要紧,有心的父亲能够从尘埃里绣出花来。我的一位朋友回忆说,她的父亲手极巧,家里所有的物质条件都是父亲的双手创造出来的。多才多艺的他,亲自给子女做衣服、裤子和裙子。此外,父亲还会做木工,家里的桌子、椅子、弹簧沙发都是父亲自制的。父亲还自己搭建了一个厨房。另一位70后朋友则回忆,她的父亲在打造了家里所有的家具,包括大衣柜之后,还给她做了木头玩具。

这是今天衣食无忧、周游列国的孩子们没有办法想象的场景。衣食住行,连带玩具,都要倚靠父亲的一双手。

有时候,我们很难对生活在太平年代的孩子们解释,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包括我们自己在内,每个家庭经历了什么?如何讲述100年的家族动荡,什么是家国情愁?什么是被裹挟进大时代的忧伤?什么是 “穷的只剩下了快乐,身上穿着旧衣裳”?

好在每个年代都有关于父爱的记忆珍藏,那些昔日拙朴的父爱,穿越时光,像永动机一样在传续。

曾经看过一段视频,记者采访一位老父亲,他不远万里为在北京的女儿背去家乡的土特产。临行前一晚,父亲亲自去摘红菜苔,用塑料袋精心包好,还喷上了水保鲜,因为那是女儿最爱的家乡食物。箱子里还有江西河里的鱼,以及江西的土鸡。老父亲说,这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这样的老父亲我们多么熟悉。朋友家里,有用麻袋装的手工粉条,老父亲年年从老家寄来,连带我们都沾光。她父亲偶尔来京小住,什么时候去朋友家碰到,老人都在厨房里忙活,做各种家乡才有的面食。如今,朋友年初已经去美国定居,我家依然还吃着她父亲寄来的粉条。每次路过她家门口,我都会黯然驻足,想到她年迈的父亲,在她临行前特地赶来,为自己已年届中年的孩子收拾行装。

不一样的是生活的质量,一样的是低到尘埃里的父爱深沉。

只是,在社会分工细致、生活服务便利的今天,父亲的很多角色都被替代了。

每个父亲都在为生活奔忙,陪伴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少。譬如北京,在这个万家灯火、日益繁华的都市,有多少父亲,能够在孩子睡着以前准时回家?还有一些父亲,因为工作所迫,与自己的孩子分隔万里,一年难得相见几回,只能靠电话和视频联络。更多在京打工的父亲,不得不让自己的孩子留守在老家,守着一个人的童年。

这个城市的父亲们各怀心事,各有重负。

他们也许正在一个庞大的组织体系中忍辱负重、位卑言轻;也许一辈子成不了创业精英,不能点石成金,挣儿女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也许永远做不到声誉卓著,不能呼风唤雨。

但最美好的父爱,就在这些卑微的生活里穿行,并在不经意的时刻真情流露:可能是把孩子用力高高地抛起又落下;可能是为子女外出,打包的密密实实的行李;可能是乱糟糟的办公室里,有一个角落贴满了娃的涂鸦;更有可能是一些“小动作”。朋友说,娃做错了事情,孩子爸总是抓着去打屁股。她在楼下听着打得啪啪的,以为打得多重,后来发现,其实孩子爸是垫着自己的手打的。

低到尘埃里的父爱,有着巨大的生命力,就像长生的花,一代代开。

我感到幸运,也为此万分感恩的是,我的先生接过了父爱这一棒。身为伴侣,他并不完美;可是身为父亲,他十全十美。

小时候,我坐在父亲脖子上去看露天电影。如今,我的女儿们,还是坐在爸爸脖子上长大,有时是在公园看风景,有时是在超市里购物,有时是在火车站候车……

有时,先生下班回家,钥匙还在门锁上转,听到声音的小家伙已经拎着爸爸的拖鞋在门旁候着。爸爸一进门,小家伙立即扑上去,小猴子一样麻利,迅速攀爬到爸爸身上,然后蹬着爸爸的大手,爬到爸爸肩膀上,骑着爸爸的脖子,得意地左顾右盼,瞬间就坐上了“爸爸凳子”,蹭着爸爸的胡子茬挠痒痒。

而不管多忙,先生都坚持回家吃晚饭。确切地说,是坚持回家做晚饭,小女儿最爱吃爸爸做的螃蟹。吃得多了,便记在心里。有一天,三岁的她涂鸦,居然画出了一只螃蟹,虽然笔法稚嫩,可是形态传神,笑倒全家。

所谓父爱如山,从来都不是有能力为子女支付最昂贵的账单,而是能奋不顾身地付出关爱,不怕在琐碎的生活中没顶。
这个父亲节,向辛劳付出的父亲们,我们自己的父亲,我们孩子的父亲,道一声辛苦!


陶太
自由撰稿人,毕业于复旦大学,曾为FT中文网、《经济观察报》等撰文。

菁kids 2018年6月刊《旅行的意义》更多菁彩内容:

|封面故事|

用滚“雪球”的方式旅行

“伴子游”还是“子伴游”

旅行,就是沙漏般地渗透生活的美好

去普吉岛SABAI SABAI吧!

自驾河西走廊,体验不同世界

|父母社区|

为人父母:芋头,一个脚踏实地的超级奶爸

中西文化对对碰:营地,没有围墙的学校

|菁选美食|

少年厨房:“爸”气观球——德式小食助阵世界杯

|专栏|

低到尘埃里的父爱

带女儿看家外的风景

父亲节的礼物

孩子该不该早上学?


本文原载于菁kids 2018年06月刊《旅行的意义》,印刷版于2018年6月出版发行,扫描下方二维码,可直接进入微店订阅杂志。

Be the first to comment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