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专栏|与青春期化敌为友

Quarreling and Reconciling with My Teenage Girl

刚生老二的时候,有朋友预言,将来我先生会面临人生最严峻的“三期”考验:老婆更年期、老大青春期,还有老二婴儿逆反期。

不幸而言中。

现在的我,怀疑自己早更;大女儿毫无疑问已经进入了青春期,成为了“犀利姐”;小女儿则成为了吃喝拉撒睡都要求自己来的“自治妹”,如果你帮她挤了牙膏,她会立即躺地上打滚。

当我刚刚剪完头发,正在得意地揽镜自照,左顾右盼时,犀利姐开始尖叫:“妈妈,谁把你剪成了表情包?”我后退一个趔趄踩了自治妹的脚,她跟着犀利姐学舌,也大声怪叫起来,而且哪壶不开提哪壶:“妈妈,请注意你的吨位!吨位!”

有了青春期闺女,想不油腻都难。整个三观都被搅黄了。自治妹今年要上幼儿园了,我煞费苦心找来了入园前教育的书。指着书里和蔼可亲的老师说:“这是幼儿园,老师都很慈祥。”犀利姐从鼻子里哼出来,说:“才怪!妈妈,你别尽给妹妹讲故事书里的鬼话。”我只好转移话题,告诉自治妹,一定要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友好相处。犀利姐来了精神,像兔子一样蹦过来,主动拉着自治妹的手,手把手教她:“你一定要对小朋友说,蔑视你、鄙视你、歧视你,画个圈圈诅咒你。”

几乎是一夜之间,昔日粘着妈妈的小豆包就变成了头上长角、浑身是刺的青春期少女。带犀利姐参加同学聚会,恰逢那个史诗级的白眼事件刷屏,也成为了那天的谈资中心。犀利姐听得实在不耐烦,也冲我翻了一个大白眼,一脸嫌弃地说:“谁的人生没翻过几个白眼?你们一堆中老年,那么激动地议论了一中午,至于吗?”

对犀利姐来说,对老妈动辄翻白眼、大力摔门、躲进卫生间,简直是人生常态。青春期少女打不得、说不得,变成了一个铁硬蚕豆,油盐不进。母女俩几乎每天一小吵,每周一大吵,有一天吵到凌晨,实在肝火上升,第二天发现我俩脸上都发了痘痘。只不过她是青春痘,我是怒火攻心的青春痘。

这是为什么我最近看《伯德小姐》,看得流泪的原因。这是老友力荐的片子,她说她看的时候一直在哭,我也是。不过,我猜想我们应该是各哭各的。她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叛逆青春,而我,看到里面一身重担、疲惫不堪,还要和任性的女儿伯德小姐战斗的母亲,觉得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同时我还惊骇莫名,什么时候,我已经完全代入了一个中年母亲的角色,对豆蔻少女无感了呢?

是的,我就是片中那个在年轻放肆的伯德小姐眼里,又温暖又可怕、过时老套、僵硬又教条的母亲大人。

伯德小姐的妈妈会看不惯女儿把衣服弄成一团糟。我也是,越来越失去耐心,会对青春期少女乱糟糟的衣柜、早起没叠整齐的被子、一团狗屎般的鞋袜,还有凌乱得像被炸弹炸过的桌子暴跳如雷。我会像祥林嫂一样,每天一边跟在后面收拾,一边神经质的重复:一个淑女的屋子要做到“三光”——被子光、桌子光、地面光。这些话就像雾霾天里的杨絮一样,乌泱泱地漂浮在空气里,污染心情,全无用处,但又挥不走。不过,当我看到伯德小姐和妈妈在车里争吵激烈时,一下子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从正开着的汽车上跳下去的时候,我还是吓着了。青春期的疯狂与悖逆,真的没有边际。口无遮拦的时候,还是要有个底限,免得出现极端情况,悔之晚矣。

只可惜,气头上的时候,忍都忍不住,刻薄恶毒的话就像机关枪一样扫个不停。伯德小姐的妈妈说女儿:“你能上城市大学就不错了,然后再去监狱混混,再接着上城市大学。”我对老大说:“你将来就只能去扫垃圾,但是拜托你认真一些,扫垃圾也要扫得干净点啊!”

“恨铁不成钢”永远让妈妈们痛心疾首:“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成为最好的自己。”伯德小姐反问:“如果这已经是最好的我呢?”我家的犀利姐还没有达到这样深刻的层次,她开始是拧着脖子沉默对抗,后来则是理直气壮地回应:“我懒我骄傲!”气得我一口气差点背过去,痛心地问:“你到底有没有理想?”犀利姐飞快地答:“我没有!”

以前我看到小说里恶劣的母女关系时,总是心生疑惑,母女之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怎肯让她受一点委屈?如今我才晓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爬坡,有时上坡,有时下坡,母女关系也不例外。青春期的时候,总是格外艰难,因为孩子似懂非懂,虽然她的个子很快就比你高,鞋子尺码很快就比你大。

突然之间,她的青春就抽条了,进门就掀锅盖、翻冰箱,好像总也不够吃。她的平板电脑,设置了你永远破解不了的密码,最多让你进去帮忙喂养一下她的青蛙儿子,还得小心,不要惊走了到她虚拟小院里溜达的流浪猫。有时她成熟得让你匪夷所思,对世事一眼洞穿;有时她根本就是个小萌娃,还要你亲亲抱抱,缠着要你搂着她睡十分钟。

我们太熟悉母女间的相爱相杀,明白对方的痛点,忍不住痛揪对方小辫子,又忍不住相互安慰。就像伯德小姐和妈妈吵着吵着,突然拎出一条漂亮裙子,母女俩立即停战,一起欢欣鼓舞。我最好的逛街时光也都是和我家犀利姐度过的。只有她能够在商场打折堆里,不管是美国尺码还是欧洲尺码,一把拎出我的尺寸,正好合适,又好又便宜。只有她会鼓励我享受生活。当我们费劲地做好一锅牛轧糖时,我要直接吃,只有送人的伴手礼才包装起来。犀利姐不同意,她说:“自己吃,更要好好包装,一点点打开糖纸,自己也得享受生活。”我瞬间惭愧,想到前两天和好朋友一起搓饭。我俩都说得减肥,信誓旦旦不打算吃啥。结果,我们把菜吃得精光,还剩一点汤,我俩不约而同地说,把汤都吃了吧,别浪费。我们真的是两代人。真的羡慕犀利姐们敢作敢当、敢瘦敢浪费。

好在所有人的青春期都要过去。作为老妈,真的要心胸开阔,才能不被青春期的娃摔个大马趴,爬上几条皱纹事小,气得折了寿事大。吵到不亦乐乎的时候,我总是会先说:“我爱你!”

我真的爱她。我看到影片的结尾,才晓得,我不是在为自己哭,我是在为伯德小姐们哭泣。我心惊胆战地看见那些青春期叛逆得无法无天的孩子们抽烟、尝试性,随便就放弃自己的人生,或者是随便臆想一个看起来很美的人生。我不知道我的犀利姐将来会怎么样,我总是怕她任性,怕她没准遇人不淑,所以提前严厉地设好青春红线,我总是想丑话说在前头,但是总适得其反。其实我知道,我亲爱的孩子会一切顺利,我会每天为此祷告,直到看到她幸福满脸、满怀!

互相伤害之外,青春期的母女战争,不管多么杀气腾腾,也还是母女间紧密的联结。一位搞心理学的朋友告诉我,如果儿童时期的心理伤害已经造成,比如隔代抚养,比如父亲角色缺失,青春期几乎是父母可以弥补这些伤害的最好也是最后机会。此后父母能做的就有限了。青春期,是我们最后一次与我们亲爱的小孩紧紧牵着手的机会。

其实,我好珍惜犀利姐这个好朋友。我说:“妈妈想写青春期的你。”犀利姐坚决反对,她老气横秋地说:“你不过就是想破坏我形象罢了。”我以商量的口气说:“妈妈想写你的故事换成钱,请你喝下午茶如何?”犀利姐的眼睛顿时被点亮了,她立即问:“那稿费我能占股吗?”我说:“那要看你想占多少?”犀利姐眼珠子转了转,说:“20%怎么样?”
“成交!”


陶太
自由撰稿人,毕业于复旦大学,曾为FT中文网、《经济观察报》等撰文。


菁kids 2018年5月刊《乐队与青春》更多菁彩内容:

|封面故事|

安小楠:年轻时泡在音乐里,现在已为人父母

王冀平:摇滚乐是我的充电宝

阿迪:后知后觉的热爱

音乐,青春的印记

|学无止境|

摇滚校园,律动青春

嘻哈我的校园——哈罗北京校园说唱组合快问快答 Schooled: “Stay Cheeki Breeki”

新府学之路

来自北京市新英才学校的学生与教师艺术作品

|父母社区|

与长辈的相处之道:美国婆婆 vs.中国丈母娘

|全家出动|

她青春期了么?

与青春期化敌为友

“大写”的高中达人秀


本文原载于菁kids 2018年05月刊《乐队与青春》,印刷版于2018年5月出版发行,扫描下方二维码,可直接进入微店订阅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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