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愤怒的年轻人吗?| 陶太专栏

Do You Care About the World?

时至今日,是否还应该鼓励优秀的年轻人追求新闻理想?

如果我说是,请不要骂我变态。

传统意义上的传媒行业正日薄西山,泛媒体的时代,似乎人人都能当记录者。

想要追名逐利,这是一个太坏的行业。辛苦几年,可能仍然名不见经传。至于薪水,最近刷爆硅谷华人圈的一则招聘启事,是一个“创业家庭”招聘中英双语保姆,年薪11万至13万美金之间,工作5天,休息5天,还有全套医保,以及享受与科技公司等同的其它福利。但是在如今的纽约,新闻记者的平均年薪不超过5万美金,从2万多美金到10万美金不等。记者要挣到和“硅谷保姆”一样的钱,非得是行业翘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传奇人物。

十多年前,朋友曾经去纽约研读新闻专业,她的同学中,有人曾经在《华尔街日报》或《纽约时报》工作,年薪只有三万多美金,即使和普通行业相比,也是偏低的。

四面楚歌的时代,为什么还有人从事这一行,答案是喜欢。在美国,新闻从来不是一个热门专业,要有真爱才能投入。

要不要从事新闻业?这取决于你对这个行业有多热爱?以及你是一个容易愤怒的年轻人吗?在我们生存的这个星球上,有令人发指的战争和杀戮,有不公和欺凌,有贫富悬殊,有饥荒,有极权,有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有摧毁一切的自然灾害,气候在变暖,物种在灭绝,生老病死,众生皆苦。但也有幽默的人与事,有爱,有感动,在短短一则新闻中,有世事洞明,更有真情流露。

我最喜欢的一本亦舒的小说,叫《那双手虽然小》。加拿大华裔女孩彭嘉扬,活泼聪敏,精通中英法语,持名校政治系及新闻系文凭,出身富庶之家,当她终于从外埠小电视台奋斗到纽约ABC工作时,父亲为她置办的公寓在第七街,对面就是中央公园。

就是这样的一个社会“蓝眼之子”,即备受父母宠爱的孩子,却为新闻报道出生入死,在第三世界最黑暗的底层奔波。她始终对妇孺受害充满同情心,是一个对任何“不平”都倍感愤怒的年轻人。

因为她是真正的“好事之徒”,所以她总能对弱者感同身受,“目光尖锐、发问鲜活”。

但即便如此,她也在大机构的倾轧中,不得不背叛师友,不得不精乖小心,不得不借助男性上司的赏识与扶助,才能摆脱坐冷板凳的命运,脱颖而出,继而更进一步。孤单落寞时,她只在海洋馆,对着一缸水母减压。

其实理想主义者在工作的时候,多少是有些失望的。但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从来不会意气用事,知道在各种丛林规则中保护自己,迂回前进,也还是为了心底的那份真纯。这样不管不顾的“愤怒”,越年轻,越激扬。

所以嘉扬的第一个伯乐,是一个在新闻业界捱过四分之一世纪的电视人,他精通所有门槛,但丧失热情,却也不得不被嘉扬感染,她宛若一道金光照进他已经灰尘堆积的内里。年轻的愤怒总是能够重击那些已经被老茧重重包裹的心,所谓希望就在年轻的愤怒中生长。

嘉扬是一个纯属虚构,但是无比真实的新闻理想人物。对于我们这些已经进入怀旧年龄,且已退役的前新闻系学生而言,新闻记者的确曾是神圣职业,值得像嘉扬一样拼力去闯荡。

很幸运,我们那时碰到的大学师长还有很多是愤怒的年轻人,我们价值观孕育的年代也还是极具理想主义气质的八十年代,不管有多少教育羁绊,从来没有失去过看世界的勇气,没有丧失过对人性的思考。那个年代的新闻系女生,大概没有人不知道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她曾勇敢地向邓小平发问:“天安门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要永远保留下去?”那份尖锐与犀利,曾让年轻的我们耳目一新。

如今,我们已经为了生活各自奔忙,各有各的人生路径,只有极少数还奋斗在新闻一线。有一次我到纽约领事馆申领证件,办完事后四处闲逛,无意中走到一栋大楼,抬头一看,居然是《纽约时报》,我瞬间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很自然就屏住了呼吸。如果不是怀抱婴儿,不晓得我会不会有勇气去敲敲那扇门,去敲敲年轻时愤怒的那扇门。对我来说,那几乎是朝圣之地。

只是世事从来难料。记者的声誉,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在江河日下。理想曾赖以栖身,如同《纽约时报》这些曾经闪亮的金字招牌,也在逐渐黯淡。有抱负的年轻人忙着创业;被迫结业,树倒猢狲散的悲剧在新闻业界一幕幕发生。在中国,官方媒体虽然还屹立,但也得居安思危,不断求新求变。而很多传统的市场化媒体,利润大幅下滑后,再也养不起投入产出比极低的深度调查部门,多少人到中年的新闻人,被迫重寻生路,连累妻儿受苦。侥幸幸存的,不外是温水煮青蛙,等着另外一只靴子落下来。

自媒体时代,每个人都拥有了发布信息的渠道,常常是新闻发生,等不及记者赶赴前线,围观的群众网民,就已经把事实扒了个底朝天。当然,也有造谣生事、水军猖獗,但是传统的新闻生产路径已经溃不成军。事件突发时,连机器人都可以写稿,而且又快又准,传统新闻人的命运越来越像到期报废的破铜烂铁,等着大限将近。

为什么我还是想鼓励年轻人,在整个行业大厦将倾的时候,追随你的心意,勇往直前? 就像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推动大石,好容易推上了山顶,巨石又滚落,周而复始?

因为每个时代,总有人愿意挺身而出,致力于让世界变得更好,要为弱小妇孺发声,要传播基本的人性常识。总有人要监督这个世界照不到阳光的部分,总有人要看见、要思考、要改变。新闻记者不能代替上帝,但是可以做上帝怜悯众人的器皿,做悄悄的一线光。

何况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传统世界的没落,意味着新世界的崛起。也许没有多少人再看报纸和杂志,甚至很少打开电视机,但是新闻采访与写作的训练,作为一种思考的艺术,永远不会过时。

你可以持续观察世界,思考、发现社会问题,找到应对答案。无论你学习的是何种专业,你都可以坚持阅读和写作。事实上,很多媒体大腕都不是学新闻出身。

倘若能够在学生时代就积累上述素质,这会让你受益终身。

它意味着你在任何行业都有机会努力爬上金字塔尖,在任何情形下都能针砭时弊、指点江山,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因为你有对社会痛点的敏感度,有公民意识和社会责任感。

年轻人已然不用依托于某个大新闻机构,再做个普通意义上的记者,甚至不用再读新闻系,不用走很多前辈们曾经走过的那条路,而是可以

借助网络的力量,在自媒体蓬勃兴起的世代,呈现更多元的视角,发出更多的声音。

只要你想,你就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新闻人。当然,只要你想,你也依然可以尝试将来做一个专业的媒体人,可以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拥有阅人无数的经验,不是每个行业都有这样酷。

此外,媒体行业能够培养你在信息海洋里游泳的能力。我的一位新闻业中坚友人总结说,在一大堆繁杂信息中快速抓取有用信息,反复联系逻辑进行推导,养成对信息来源的相互验证习惯,客观多角度审视事件的习惯,在大传播和泛传播的时代,这是一项无比重要的能力。

很多中国优秀媒体人转型后成功做起了“知识分享”,靠的就是在媒体行业练就的基本功。

如果你就是那个愤怒的年轻人,始终有一颗善良、充满热血、依然在跳动的心。那么,你就任性地出发吧。年轻只有一次,愤怒也是。

只要你曾经出发过,当你老了,头发花白了,理想转弯了,你也不会后悔自己曾经愤怒过,推开过光荣与梦想之门。


陶太:自由撰稿人,毕业于复旦大学,曾为FT中文网、《经济观察报》等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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