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美国却接受完整中文教育,旅居多地的她道出“第三文化小孩”的特别之处

Third Culture Kids Become Third Culture Leaders

“Third Culture Kids”,是指那些在年幼时期或是青少年性格塑造期间,成长于父母本国以外环境的孩子。过去聊到第三文化小孩,或许我们更多会联想到在欧美的华裔第二代,但事实可能会复杂得多。

邵梅仪女士,就是这样一位生于美国、长于台湾的第三文化“小孩”,她成年后又在日本、中国大陆、香港等多地工作,对这一概念理解可谓深入。本次,菁kids邀请到她,来为我们讲述她在四种不同文化环境下的成长经历,以及她的所思、所感。

文:邵梅仪 图:邵梅仪提供


多事之秋

两岸三地的著名华文作家龙应台女士曾在《干杯吧,托玛斯·曼!》一书里,写下以下的文字:

我这个在西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中国人,和一个没有西方经验感染的中国人,已经有了明显不同的走姿、坐态、表达同意和反对的手势、与人谈话时所习惯保持的身体距离、告别时握手或拥抱的刹那决定……这个观察敏锐的德国妇女觉得对我“熟悉”,不过是因为在那个晚上,我以欧洲人的眼神和身体语言与她做了沟通。

步出演讲厅,踩进灯影错杂的夜色里,和身边台北来的朋友谈起台湾90年代的种种,用不同于北京腔的国语,用彼此熟悉的愤慨和嘲弄,用不必向对方解释的辞汇和手势。临别时,我们回身挥挥手,“明天见!”没有拥抱,没有握手。

那位德国妇女所理解的,“熟悉”的,其实只是一个译本;她哪里知道原文的我是个什么东西?

还记得第一次念到这段文字,是大四刚开学的九月。美国东岸费城的初秋不算凉爽;白天如果待在没有冷气也没有风扇的宿舍里是很闷热的。但是到了夜晚若是将窗户打开,一边看着透过外面大树枝叶缝隙撒进来的月光,一边伴随着不知名的虫鸣或是蛙叫做长夜阅读,倒也十分惬意。

当时的我刚从日本京都做完一整年的交换学生,回到美国。因为在交换期间错过了申请下一年宿舍的时间,最后只争取到一间非常狭小的大一新生寝室。坐在那间如鞋盒般大小的寝室里的头几晚,我彻夜未眠。时差只是无法入眠的原因之一;更多时候,我是因为在脑海内翻腾的“思乡”情绪,呆望着米白的天花板到天明。

那个秋天,我思念的“乡”,不是我的家乡,台湾。更不是我父母亲那一辈所谓的故乡,中国大陆。我思念的“乡”,是京都,一个我仅仅生活了一年的地方。

龙应台的文字,如漆黑寂寥的深夜里突然燃起的一支火把,振奋了我的神经,也慰藉了思念京都的孤寂。

经过了一夜饥渴式的阅读,我好不容易在清晨五六点时合上了书本,沉沉睡去。本想趁着那天早上没课的机会好好补眠,却在十点多的时候被寝室外不寻常的噪杂声给吵醒。昏昏沉沉的我隐约听到寝室外的走道上,有很多人急忙地奔跑着。对面寝室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那位平时个性很温和的韩裔同学,不知为何在慌张地嚷嚷。

我勉强地从床上坐起,拿了床头的笔记本电脑到面前,准备查看电邮。当我的指头下意识地点了Safari ,进到了自己设定的CNN主页时,平时密密麻麻被无数新闻信息充斥的页面,突然像是被谁清空了一样,只剩下一张纽约世贸双子大厦冒着浓烟的照片。一个斗大的标题在照片底下闪烁着:“The U.S. Under Attack”。

“Is this a joke?” 我心里纳闷,指头滑去点看《纽约时报》的网页,看到的是另一张美国五角大楼外围,一张疑似因一坠机事故而造成建筑物损坏的照片。

“Is this some kind of autumn fools’ day prank? Or are we under a hacker’s attack?” 我心里又想。不一会儿,我听到寝室对面的韩裔同学大喊道:“The World Trade Center is falling down… Oh my God, the tower is falling down!”

那一瞬间,浮现在我脑海的一个声音是:“天啊,我的美国……What’s happening to my America?” 是的,一个看似正在崩坏瓦解的美国,一个属于我的 ,“MY America”……

这厢、那厢

195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Ruth Hill Useem首次提出“Third Culture Kids / 第三文化小孩”这个名词。她以“第三文化”为概念,来诠释那些在年幼时期或是青少年性格塑造期间,成长于父母本国以外的小孩。根据Useem的定义,“第一文化”指的是父母亲的“本国文化” (home culture),“第二文化”指的养育这群小孩的“在地文化” (host culture)。

而“第三文化”之所以是“第三”,是因为它既不属于完全的“第一”文化,也不是完全的“第二”文化。身处于两者文化之间,这个 “第三”文化最能贴切形容塑造了这群小孩人格及身份认同的“中间地带”文化。

以我个人为例:

我生于美国,长于台湾。英语是我自出生至三岁时说的第一母语,而中文则是三岁半以后开始学习的第二母语。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我在台湾的公立中小学接受完整的中文教育;高中时期我转入台北当地的美国学校,从ESL课程开始,重新去适应一个全英语的教育环境。大学时代开始,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全球游牧民族”(global nomad)中的一员,在无数的国度求学、工作与生活——如美国费城和波士顿、日本京都和东京、中国大陆北京和上海,以及四年半前移居的香港。

我的“第一文化”理应为父母传承下来的中华文化,“第二文化”则是介于台湾、美国与日本教育制度之间的中/台、英、日文化。但是真正让我觉得舒服,最贴近自身思维、生活习惯与沟通方式的文化,既包含了上述的第一、第二文化,但又不完全是纯粹的这两种文化,而是处于中间地带的“混合式第三文化”。

美国是我的出生地,也是高中以来不停启发、培育我成为一位能够独立思考、客观判断,以及有能力和自信与全世界不同人群、文化去沟通、交流的“教育宝地”。

台湾是养育我的“恩地”,也是至今我生活过最久的地方。我在台湾本地的中小学里成长,一笔一画用最填鸭式的教育方法,学会了中文,也学习到如何在面对如“一试定江山”的巨大人生考验时,如何去刻苦、去耐劳、去结交一批共同奋斗的同侪,珍惜所谓的“革命”情感。

日本,是我的“美学启蒙师”,也是我的“社会大学老师”。我在千年古都京都体会到美学式的生活态度,目睹到一个固有文明对自身传统文化的重视及保育;在东京,我则进入到竞争激烈的职场,学习到工匠式的敬业精神,鞭策自己在任何事情上追求卓越、崇尚完美。

到了中国大陆,我深刻体会到狄更斯所谓的“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我亲眼目睹一个蜕变社会里日常发生的各种荒诞现实,但同时也看到了年青世代的无穷潜力与爆发力,被他们积极向上的强大意志力与竞争力给深深感动。

现在的我回到台湾,常常会被热情有礼的计程车司机关心:去了故宫没?士林夜市的蚵仔煎尝了吗?“我听起来像大陆人吗?我其实是在台北长大的台湾人喔!”我经常需要马上解释。“台湾人?你的口音怎么听起来不像?我还以为你是对岸来的nei~”司机们惊讶地答道。唐朝贺知章的名诗《回乡偶书》,在我身上应该被改为:“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无人识。”

一旦听到我现居香港,之前又在大陆工作过,很多喜谈时事的计程车司机就会开始发牢骚:“你们那里现在经济发展得很好hou?我们这里生意都不好做了啦……政府都在空转……”然而当我一提醒他们,在台湾可以放慢步调去生活,有着最美的风景、人情味时,本来摇头叹气的司机们又会喜滋滋地说:“diu啦~所以我去国外旅游一遭回来,还是觉得我们台湾最好啦~”

拿到博士学位后,我几乎很少(回)去美国。每当入境官员用很亲切的口吻和我说, “Welcome home!”,我往往一时之间会不过意来。但是经常在世界各地生活或是旅行的我,往往为了申请签证时的便利,选择以美国公民身份入境各国。又因为从高中以来就是长期在英语语境里学习与思考,我习惯在辩论和说理时使用英语,觉得英语是一个特别重视因果关系以及条理分明的语言,适合用来据理力争。

待毕业后回到亚洲工作,我更发现自己的沟通模式偏向西方人的直截了当,并习惯用一视同仁的方式,待人接物。面对亚洲社会里常见的“面子/关系”文化,或是许多人在“长官”(台湾人用法)或“领导”(大陆人用法)面前表露出毕恭毕敬、阶级有别态度,我总是感到格格不入。

在上海任教时,港澳台办公室的同事一直到第一个学年快过了,才得知我已经入校一年,频频向我道歉,说没有招呼到我这位“台湾同胞”。但是计划出国留学的学生,又经常向我请教美国的教育制度及生活文化,甚至和我分享:“我希望出国后,能够留在美国工作,将来生个像邵老师一样精通双语的华裔孩子!”听到这番话,我总是急忙解释,我并非一般的华裔;绝大多数的美籍华裔只精通英语,并会把身为“美国人”的身份认同,看的比身为“华人/中国人”更为重要。

我也常向学生们开玩笑说,我其实比他们更早懂得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精神,因为我的父母早在80年代初台湾经济刚起飞时,就毅然决然放弃他们在美国奋斗了近二十年的成果,回游到家乡服务,成为台湾版的海归第一代。到了我这一代,或许是因为父母从小到大的告诫——“做人不要锦上添花,要雪中送炭,要去需要你的地方贡献”,我在博士学成之后选择不留在美国,而是来到家族的原生故乡中国,希望能为中国的高等教育,提供绵薄之力。

对于日本,我总是抱有一份特殊的“感念”情怀。那里的社会规矩与职场文化,把我磨练成一位真正成熟的大人。在东京做研究、写论文、兼差工作的三年,我透过为日本企业提供中西文化培训的机会,接触到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在他们身上,我深切体会到日本员工认真、勤奋、严谨、以客为尊的敬业精神。

在住家附近,我找到了自己的深夜食堂,结交了一群在酒酣耳热之际,会教我许多地道俚语、在地风俗,并与我仰而长谈的“常连”(日文所谓的“常客”)朋友。这个时时刻刻留心他人感受,以“不要给他人制造麻烦”(「他人に迷惑をかけないよう」)原则行事的东亚民族,其内敛及自律的程度常常让我喘不过气来。但他们重视礼数、尊重传统、崇尚自然,以及在追求科技发展时不忘人本初衷的态度,让我谦卑地看到了一个现代文明社会的良好典范。

在原文与译本之间

龙应台文章里提到的“译本”与“原文”的交错互换,放在我这样一位“国际人”的身上,再真切不过。在台湾,我可以哗啦哗啦地用带着点“普通话味”的国语,和计程车司机谈政治、聊选举;到了上海,我又可以叽里呱啦地用英语,在课堂上和本地学生讨论美籍华人的身份认同。在日本,我可以用带有些许英语口音的日文,流利地向准备进军中国市场的会社社员们,提供普通话及中国文化培训;到了香港,我又可以刻意用充满了“啊”字、“呀”字、“是喔”等具有“台式国语”风情的说话方式, 和港人聊台湾的文青风格、《那些年》的时代记忆。

什么才是可以真正代表我的“原文”,什么又是我随时可以变换出来的“译本”?这其中的奥秘,连我自己都无法参透。但令人欣慰的是——或许“原文”能因着不同 “译本”的出现,凸显其本质的丰富多元。而任何“译本”,也能借由对“原文”的忠实呈现,而彰显其价值。

在全球化越趋激烈的今天,两岸三地的华人社会都强调多语言的学习、跨文化的训练与思维。但是当我们的孩子被培养成为“第三文化小孩”,之后再成为一位“第三文化大人” (Adult Third Culture Kids) ,这些游走于不同文化当中的“中间人”,究竟能为这个看似越来越平坦的世界,带来什么好处、提供什么贡献?

第三文化领袖(Third Culture Leaders)

多年前的那个初秋,我坐在小如鞋盒般的大学宿舍里,一面因着思念京都而一夜难眠,一面又因着“9·11事件”纽约世贸大厦轰然崩塌的景象,为美国哀恸。多年后,在世界各地工作 、旅居近二十年的我,深刻感受到身为一位“文化中间人”,上天赋予我们的角色,或许就是能在一些关键时刻,比单一文化里的人,更能设身处地地去替别人着想、为别人喜忧。有时我们为他们发声,有时我们甚至替他们呐喊。

同理心的建立、换位思考能力的培养,莫过于此。

从古至今,人类往往因为国族、人种、宗教、性别的不同,相互排挤、歧视。从上一世纪到这一世纪,我们甚至看到同一国度里的不同族群,因资源分配不均或是发展进程悬殊,而持续争战不休。谁能够引领我们去避免重蹈这些覆辙?谁又能带领人类社会,达到真正的和解与和平共存?

从孩童变成大人,从单一文化世界进入多元文化世界——或许改变世界的重要力量,就掌握在新生代“第三文化领袖”的手上。

 

邵梅仪

生于美国、长于台湾,自幼接受中英文教育。大学时期在美国宾州大学主修政治与东亚研究,后又在美国哈佛大学攻读博士,主修现代中国与日本文学与文化研究。2010-2012年任教于上海交通大学新闻传播系,并担任上海外语频道《说东道西》节目主持人。2013年春移居香港,任教于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其本科核心课程—“身份认同全球化:从边界跨越到领域重建”—获得了2014年香港科大卓越核心课程奖。

 

 


菁kids 2017 10月刊 《第三文化小孩》更多菁彩内容:

|编者按|

关于“身份焦虑”

|封面故事|

从孩童、大人到领袖——第三文化再思索

第三文化小孩夏洛特小姐妹的快乐与烦恼

跨文化小孩——成长在交错之间

扎根于意大利的国际公民

|话题|

养娃,一个终身的项目

从职场精英到全职妈妈,你怎能不失落?

无条件牺牲自我?我不是这样的全职妈妈

|专栏|

带你远行,我到底在怕什么?

第二代的第三文化

全职爸妈的未来拥有更多可能性

不伸手的懒妈妈

|在读|

我爱女儿超过……马桶吗?

|看世界|

带着儿子看世界——夏威夷之旅

|美食|

Helen的全套爱心早餐

|出去玩|

博物馆公主奇遇记


本文原载菁kids 10月刊《第三文化小孩》,印刷版于2017年10月出版发行,点击下方图片,或扫描下方二维码,直接进入微店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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