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纹路专栏|我爸的六块腹肌

 

我妈这枚老太太,最喜欢看各种电视真人秀,然后跑来向我这个从来不看电视的人一一详述,我又没看,自然一言不发听她讲,她就很嗨。

有一回,她对我说了某种真人秀,是一些比较富裕的人,觉得自己家孩子没教好,一定是从小生活优渥,没吃过啥苦的原因,就把孩子交给栏目组来“吃吃苦”。

栏目组把孩子带到乡下,或者来个长途旅行,总之是生活环境和条件不周全了,要美食没美食,要休息时也不得休息,更别提娱乐,零食如此种种。孩子或者嚎啕大哭,或者咬牙切齿,然后被拍下来秀出来。

我妈总结说“吃了这么多苦头,孩子的各种毛病兴许就少了,知道好生活得来不容易,就对父母感恩了,回家就好好听父母话安生过日子了。”

这脑洗得不错,我对我妈说“您老人家还真是这些栏目的目标观众啊。”我妈还认为我在夸她,美滋滋的,又继续换台扒拉好看的真人秀去了。

可我总觉得这些栏目有哪里不对劲。古人是曾经曰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之前,要让他挨饿受冻。于是后世这些望子成龙的父母,把古人的话赶紧当药吃了,纷纷满世界找苦头。别忘了,古人的话还有说这一句“必先苦其心志”。

“心志”这个词,寻常理解起来,就是我们爱说的精神世界。在我的经验范围内,身体的磨难,如果缺少和精神世界的链接,单单是苦了痛了,对人生也起不到什么“升华”作用。

我小时候因为经常发烧又缺医少药,被吃下很多四环素,牙坏得要命,从八岁起就常常出入牙医诊所,长大后进行矫正,十多颗牙被磨掉一层,再粘上一层,虽然打了麻药,其酸痛之状,到现在一直是我的心理阴影中最大的一块。痛过无数遍,却从未因此激起过任何方面的斗志,也不愿意回想,只盼着能早早远离。

但我经历过的另外一种剧痛,却让我格外玩味,时不时回想一下,觉得自己棒棒哒。那就是女性生产之痛。

我生完小豆之后写下顺产经历,在美国定居的某老童鞋看了,十分惊讶,说你难道没有用任何麻药吗?现代医学已经很发达了啊,你完全可以在不承受这种十级疼痛的情况下,也自然产下你的宝宝。

虽说我生产的医院没有向有条件顺产的妈妈介绍过任何麻醉方案,但我也有所耳闻,在美剧里看到医院顺产的场面,也都很少声嘶力竭,没有痛得不要不要的。是啊,我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不问问大夫呢?

事后想想,似乎我对经历产痛这件事信心百倍,觉得产痛于我是一种仪式,我若能承受下来,闯过来,那我的人生从此就会有不一样。在老同学眼里我就像傻瓜一样承受了不必要的疼痛,她不觉得这种痛有什么意义,就好像牙痛之于我,再痛都是轻如鸿毛。

每个人对痛苦的理解如此不同,痛如果和内心向往没有一毛钱关系的话,别说故意为之,肯定是躲避不及。那些被家长故意置入某种恶劣的环境来吃苦的孩子,缺乏家人陪伴,又无精神上的指引,更缺少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那饿了冷了,行动受限,仅仅只是为了改掉坏毛病,就显得太像惩罚,而不是历练。

我从小学高年级开始,每个暑假,天不亮我爸爸就要叫我起床,先跑两公里,再做些别的运动。一开始我觉得痛苦极了,又困又累,对我爸爸心生怨怼。

我爸爸也懒得和我讲道理,他只是每天早上比我起得早,比我跑得多,也比我练得狠。我虽然百般不愿意,无奈看到他每天早上欣欣然,就像打了鸡血的样子,也就不好意思喊累了,只能咬牙坚持。

一开始我跑两公里要歇一次,时间也花得久,跑完后龇牙咧嘴,动弹不得。我爸爸就给我掐表看时间,每次都把时间记录下来。五年级暑假的某一天,我十分钟轻松跑完全程,在终点看到我爸手中的秒表时,简直又惊又喜。

至今我依然对那天感受到的喜悦记忆犹新。从此就好像普拉提教练们爱说的那样“打开了神经元和肌肉的链接”,运动不再是一件令我痛苦的事。

去年秋天,我在操场刷圈,看到一位父亲,在训练孩子跑步,他一直唠叨“好好练,否则短跑和长跑都不及格,怎么升学啊?”孩子跑得懒洋洋的,歪歪扭扭,极不情愿。父亲穿着皮鞋、夹克,拿着手机,还拿出一支烟来抽。

我就想,幸亏当年我爸一身腱子肉,六块腹肌,在我前面日日领跑,如果也像这位父亲般驻足观望,只动动嘴皮子,或许我此生都没办法爱上让人又累又酸又痛的运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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